2009年9月28日 星期一

很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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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秋分以後正式告別暖季,下半年整座城市都會在寒涼裡度過。洗脫了溽熱,乾淨俐落、安靜的寒季。



吱吱在電話裡告訴我,她以為大家吃東西都像睡覺那樣不正常。我說不是,我認識的大多數人都循規蹈矩吃東西,甚至為了彌補睡眠的不正常,變本加厲地吃。我自己必定會吃早餐才出門,一個學期裡真的完全被「跳過」的三餐屈指可數,除非真的忙到心神渙散,否則我定會給自己塞進一點食物。因為懶惰而沒有洗頭的次數還比沒吃東西的次數多些。

這段時間日子過得很規律。十一點熄燈,講講電話或用用電腦,十一點半到十二點間便會就寢,次晨六點半──在我設定的六點四十分鬧鐘響起之前──便會自動醒來。我也順便戒了咖啡,應有近兩個月沒再碰咖啡了。



週末去華山文藝園區看幾米星空特展。在此之前我並未讀過《星空》這個故事,此甚善,可以毫不猶豫花時間在展場裡坐下來看說故事的動畫而不覺得重複,對每一幅原畫也保有初次見面的新鮮感。

我手上的幾米畫冊不算少,除了高中買的之外,大學旁聽繪本課時也入手了好幾本。於我而言「寂寞」是幾米故事恆常不變的主題,即使連死亡或龐大的現實,在幾米的世界中也往往成為寂寞投射或對抗的對象,主角還是寂寞本身。關於人如何在這個龐大的世界(森林、宇宙、海洋、城市)中與寂寞共存,以及「寂寞」這大主題底下各種細膩幽微的感覺、想法。人漂漂亮亮地活著、想像也是漂漂亮亮地蔓延,在或可愛或精美或有點恐怖的畫面底下,真正的底色是宛如海洋般遼闊如大雪般純淨的寂寞。

(而寂寞也是一種勾人的性感。高層次的性感。)

展覽意外地可以拍照,即便如此我仍未花許多照片拍攝牆上一幅幅的原畫。一來相機不好無法捕捉原畫的震撼、二來若只是要看圖片的樣子,那去買書不就得了。原畫本身細膩到驚人的程度,我的小小傻瓜相機是無法詮釋的。我本就熟悉幾米的風格、聽過幾米講課(甚至在課堂上看過他惱怒的樣子),但現場看到原畫還是非常震撼。我不由自主對L說:「一定要把自己弄壞才有辦法畫出這樣的東西吧。......」

除了值得一看的原畫外,展覽的主題是邀請各界名家,依照《星空》的故事概念進行創作。而我必須誠實地說,某些作品並不是很好進入,有我非常喜歡的作品,有我幾乎不得其門而入的作品,當然也有我以為賣弄形式而質淺的作品。見仁見智吧。



展場小小的,我們仍磨耗了兩個小時。十二點進去時人還寥寥無幾,出來已近兩點半,門口開始有民眾排隊了。華山藝文園區也熱鬧起來,樂團、踢踏舞者、創意市集、外拍模特暨攝影師(至少有三、四組)在園區裡來來去去,簡直眼花撩亂,我們走到一邊被叫住,說現在裡頭有國寶級製墨大師在現場表演,免費的喔,可以進去看看。我們想了想便進去了,裡頭瀰漫著書法墨水的氣味。

展場一個壯碩的老伯在桌前擺開架式,用力揉捏一團黑色的東西,遠看像黏土,但又油亮亮的;一會兒他把黏土放到桌邊的圓臺上,掄起比拳頭還大的鐵鎚,用力鎚下去,發出轟然的敲擊聲,匡──匡──匡,黏土被敲成片狀,捲起來,再敲,再捲起來,再敲,如此三四個循環後,把黏土放回桌面上,揉捏一番、拉出一部份秤重,合意了,就把秤好的黏土搓成條狀,放進模子裡,用身體的力量施壓,取出後適當地修剪邊緣,就成了個油亮亮、黑呼呼的軟黏土條,上頭有「大有墨廠」的字樣。

老師傅一旁的先生說,這就是墨條了,要風乾上三十天就會硬化。我嘖嘖稱奇,在老師傅的邀請下捏了捏軟墨條,像是粘土,表面很光滑,若不用力搓捏的話手是不會黑的。我問,這是什麼原料?先生說這是牛皮膠,黑色的來源則是松煙。這東西得要熱呼熱呼的做才行,冷了就硬了。我們才發現原來工作臺下有一個燒著的炭盆,老師傅用以揉捏的桌面全是燙的。後面還有一個小爐子也開著,替牛皮膠保持溫度,滿室的墨香就是它發出的。

在人群裡呆了半晌後我們離開,臨走前拿了張名片,上面寫著「國寶大師陳嘉德」。

此屆四點,外頭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熱鬧了。我們隨意逛逛便離開了園區。那日陽光刺眼,在戶外拍的照片都非常漂亮,相機也剛好在這時沒電了。



是很好的一天。

陽光與溫暖確實是很好的,只是它不像冰冷寂靜的的冬天那樣可以使我安心罷了。



20090928@ptt2 (#1AmCrTBG)

2009年9月26日 星期六

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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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cilio_hsieh@Flickr, CC BY-SA 2.0


接到L的簡訊才發現已經過了秋分。晝夜逆轉之日。



日子一如往昔地過,給兒福中心的小鬼們上過了三次課。這週從中心的三樓下來,我們三個老師都筋疲力竭,在會客室裡各自沉沉睡去,出來招了計程車後在車內不發一語。現在想想才發覺那日正是秋分。

中心的小孩(至少在電腦課上的小孩)大致不算太皮,偶有人起來跑跑跳跳也通常是為了炫耀螢幕上的什麼,或不耐煩地跑去教別人如何操作。這週課後照例去顧遊戲區,那座前一週被我們拆除的小溜滑梯宛如從未存在過那樣,小鬼在原址的空地上奔跑嘶吼,一點也沒有突兀或不習慣的樣子。時值四點半,小孩要上四樓去寫作業時,一個三年級的小男孩正在人群裡找鞋穿,不知是誰把他的一隻鞋丟到遠遠的廁所門口去,他一跳一跳地對我說:老師老師幫我撿一下啦老師──

我在遊戲區中還沒有穿鞋,便對他說:我沒穿鞋子不能出去,叫同學幫你撿啊同學這麼多。過了一會小鬼們魚貫上樓去,我才發現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幫他撿鞋子。撿鞋子是很簡單的小事,所謂「比較遠的廁所門口」也只不過是五六公尺的距離,我於是先擱下要整理的玩具,穿上鞋子去幫他撿。他在樓梯上臭著臉,小朋友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我把鞋遞給他,他臭著臉接過來、穿上,然後就爆炸了。

我們姑且給他一個稱謂T吧。

T穿上鞋子後憤怒地跺腳,大吼大叫一陣之後又非常用力地踢牆壁,這時兒福中心的社工老師剛好經過,就把他抓到一邊去講話了。

其實乍到中心時我對此地社工員嚴厲的態度頗不以為然,我親眼見到一個社工員責備等另一個女生回家的小女生說「妳們又沒有住一起妳等她幹嘛」,我不禁心想:如果我是那個小女生我一定會恨妳。

但實際接觸小孩之後,我很務實地明白那其實是一種震懾的手段,一如我們剛進成功嶺的第一週,區隊長分隊長對我們不斷怒吼的道理。這些弱勢家庭的孩子各有各的問題,有情緒管理極差的(例如T)、有滿口髒話隨便就大罵同學賤人跟幹你娘的、有自信心嚴重缺乏而無法和同儕講話的、有文化刺激不足而需要個別輔導的,即便是身心較為正常的孩子,在經濟或親子關係上也都有各自大大小小的問題──並不是諸如「父母感情不好」或「父母離婚」這種程度的問題,而是例如「父親販毒」或「母親失蹤」這樣的問題──要使這樣形形色色的小鬼都在兒福中心得到基本的照護並儘可能地相安無事,紀律的貫徹確實非常重要。

T被老師接管後我與郭哥上四樓去拿東西,出來剛好見到被安撫完畢、正要進教室與大家寫作業的T,老師壓著他的肩膀領他到座位上去,一坐下他就瘋狂地吼叫起來,沒有人聽得懂,但可以明白是在對丟他鞋子的人表達憤怒。



這天天氣轉涼,離開兒福中心時天空已經有點灰了,是秋分呢。

電腦課上有十一個小孩,一人配有一臺筆記型電腦,上課前簽到後可以去領取。我前半節用投影片上課、後半節讓他們玩打字小遊戲。有電腦可用,小鬼是不至於大混亂(隔壁郭哥上的英文就慘了,聽說小孩完全不理他在地上滾來滾去),但上課真的有聽進去多少我始終很懷疑。就像學長提醒我們的:要熱血,但不要太熱血。我認真備課上課、管好上課秩序,盡量不要去想那些盯著螢幕看的小鬼頭到底是在玩接龍還是踩地雷,大概會快樂一些。

會內發的中秋禮物是柚子禮盒。一個紙盒裡裝著五個大柚子,算是福利相當好的單位。但我實在對柚子沒有愛──再說中秋發柚子是沒賺錢的公司才做的事!──所以我便說要捐去給兒福中心。左右的大姐姐聞言,立刻站起來說我也要捐我也要捐,於是當日我帶著三盒柚子、加上郭哥自己的也捐出來,一共四盒去給兒福中心。中心主任看到就笑了,說是你們不要嗎,我笑笑說哈哈,中秋節嘛。

秋分後的第一個晚上是替代役中心的榮團會,在長官講完話後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有人要舉手提出什麼改善的意見。大家都想早早回寢室。長官說:這樣不行,至少要撐到八點半,還有十分鐘。最後在一輪一輪點單位之後,一個消防役的勇者舉手了:

「請問廁所的笑話可以換嗎?」

生活的樸素與荒謬大抵於此,一言盡了。



20090926@ptt2 (#1AlGXwl9)

2009年9月22日 星期二

闖空門

Open door
borkurdotnet@Flickr, CC BY 2.0


對門的陳太太家被闖空門了。



我住在五層公寓的三樓,沒有警衛也沒有保全,大門口有一架攝影機。週五我晚餐後才回家,拎著大包小包走上三樓,發現門換鎖了,母親幫我開門,我問怎麼換鎖,母親小聲回答「遭小偷了」。此時對門的太太打開鐵門問:你媽媽在嗎?母親便趕我進屋內,和陳太太在樓梯間講起話來。

我們與其他鄰居並不相熟,住了十幾年也沒講上幾句話,最多就是清洗水塔、抽化糞池、粉刷樓梯間等公務之需,大家聯絡分錢罷了。唯獨對面這戶人家幾與我們同時遷入,住得近,陳太太又曾在我與弟讀的國中任職,話題多了,算是較熟。陳先生在關稅總局上班,兩個女兒一個在國外讀書、一個在臺北唸研究所。他們養了一頭極為神經質的博美(叫作咪咪,第二個咪讀輕聲),鐵門外若有陌生人必會汪汪大叫。我從她還是小博美時就看著她,如今已是老博美了。

進屋後母親在樓梯間聊了約莫半小時,這段時間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知道「遭小偷」,不知道是我們家還是對門、還是其他的鄰居。檢看家中物事並無短少,也不見混亂的痕跡,但又轉念想有可能是焦慮的母親早給收拾乾淨了,於是我打開抽屜一一檢查,我的傢私也都安在,我於是猜想家裡大概平安。

母親進門後講了遭小偷的經過:



週五一早陳先生就上班去了,已經退休的陳太太每天固定十點會出門(可能做運動或什麼),那日我母親十一點就出門採買,約一點左右回家。

母親常在週五出門購物,會買足一週左右的食物,所以東西很多,一次提不完,就將東西擱在一樓大門邊,先拿一半上樓。上到三樓時只見對面陳太太家的鐵門半掩,地上有些碎屑,母親想:狗沒有叫,應該是找人來修東西吧?就提著東西進自己家門,放好、鎖門,再下樓去取另外一半。

就在她走到一樓,彎下身去把東西提起來時,兩個身著整齊黑衣的男人從她背後穿過去,與她輕輕擦身,母親也沒有多想就上樓了。

進門後奶奶打電話來,講到一半(約兩點多)對面的大女兒來按門鈴:

「我們家被闖空門了。」

兩層鐵門的鎖都被撬下,整整齊齊放在玄關;老博美連同籠子和飼料盆都被搬到女兒寢室的床上,關上門,牠竟然就不叫了。小偷在她們家大肆搜刮,舉凡鑽戒、紅寶石項鍊、珍珠項鍊,所有的現金、黃金、外幣(據稱包括幾萬歐元),甚至是陳太太二三十年來出國旅遊逐次買回、存在透明桶子裡的整桶紀念幣,全都搬光。估計損失了百萬元。

為了給女兒買房子,陳太太在前一天還先領了四十萬的現金,準備週六要交款。白花花的鈔票用報紙包著,就放在梳妝臺右邊的抽屜裡,小偷應該是搜到左邊,聽見對門母親開門的聲音,又聽她進了門再出來,心生警覺,趕緊溜了,四十萬完好無缺。

事後派出所來做筆錄,里長也來關心。調出公寓和街頭巷尾的監視器,確定是那兩個穿黑衣的男子。警察說,前一晚不遠處的藥局也被闖空門,昂貴的藥品被搬了個精光。



母親忍不住叨唸她:怎麼不去弄個外幣帳戶呢,什麼錢都可以存啊,連人民幣都可以存啊!那麼多外幣放在家裡怎麼安心。珠寶怎麼不放在保險箱勒,像我的首飾都放在保險箱,這樣就不會有事啊;還有交屋款哪有用現金的啊都什麼年代了。......

陳太太被說窘了,脫口而出:我們公務員哪裡知道這些!

轉念想想,父親從商三十年,對於財物自是格外謹慎,真要偷我們家,大概只能蒐得一些現金而已,珠寶首飾耳環等都已鎖在銀行保險箱中,連護照也是(這實在是有點過火)。我們家中最貴的單樣物品大概是父親的幾瓶紅酒,但並非什麼動輒數十萬的超級名酒,只是商場往來的積累,真要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偷兒來的時段約是中午十二點半到一點之間(十二點半左右四樓住戶剛好出門,那時陳家的門還是關的),一點左右聽到我母親的開門聲而離開,合計半個小時。那段時間裡我們家同樣沒有人,警察說,因為我們家多裝了一個鎖,而且很新,所以挑上對門一家,否則大概就挑我們家了。

更有甚者,遭竊當天晚上,陳先生想及新聞曾報導過竊賊在住戶門牌上做記號一事,特意下樓檢查門牌,並沒有記號;不想隔天天亮後再看,門牌上竟然被奇異筆打了叉(我們家與四樓則被打了勾),如果這兩件事有關的話,表示事後他們還有來過一趟,真是囂張極了。

這幾日只見陳先生上上下下周旋,進出門時都在與鄰居交談,二樓的佛堂、一樓的棉被店、五樓的鍾太太,大致在談裝更好的攝影機、是否要買保全、大門要記得關,以及如何守望相助等等。過幾天整棟大樓連同派出所與里長還要開會,風聲鶴唳的。



返回宿舍後我不斷想及許久許久以前宜君板上說的話:所有的業與障都會在今生今世清算了結,得到果報。(原文我記不清了,大抵是這樣。)

母親差一點點就要與兩個黑衣男子打了照面。只要她去按電鈴、只要她去敲敲門、只要她在門口喊「陳太太在嗎」。只要她搬第一趟的時候家門沒有上鎖就直接下樓,竊賊眼看對門也沒關,難保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家只差一點點就要被偷。只要我們家少裝一個鎖。

竊賊只差一點點就不會偷我們這棟。如果不是剛好一樓的棉被店將大門敞開著好搬貨到地下室去、如果不是剛好二樓的佛堂門關上沒有人目擊、如果不是剛好外頭在挖馬路發出巨大的聲響掩住撬開門鎖的聲音(還有咪咪的狗叫)。



我們家會有新鎖是因為母父親爭執,母親一怒之下換過兩次門鎖。

母親沒有去對面敲門,是因為她生性疏淡而焦慮(與我像極)。她打從國中就離家唸書,對人極不信任,是以我們家硬是比其他人家多裝了一個鎖,是以即使是一樓到三樓的距離、即使只是下樓拿個東西,母親也絕不會忘記鎖門。

二樓的佛堂以往都是開著門的,男主人女主人連同胖胖的小孩習慣坐在客廳看電視。就在遭竊的前一週,因受不了樓梯間薰香與廚房的味道,五樓的女兒去請佛堂主人將門關上。

一樓的棉被店進貨時通常會有個小姐守住大門,當天剛好正午時分進貨,大門一開,小姐怕曬就進室內去避暑了。

這樣的那樣的巧合製造了一個完美的空白,竊賊則毫不猶豫地切了進去。

能夠看見那樣的空白、精準無比地出手,絕不是純然的巧合,而是長期採取某種特定生活方式建立起來的經驗、觀察力與直覺導致的結果。二樓佛堂關門不過是錦上添花,一如母親轉身的瞬間並沒有看見歹徒的臉孔,整個事件裡只有這個瞬間是偶然,其他全是看似偶然的必然。

歹徒的得逞與母親的平安,同樣都不是巧合。



我想起我的腳踏車總是鎖上兩個鎖。

大一時朋友曾笑我這種爛車哪有人要偷。某日我早上下了公車,只見整排的腳踏車零零落落,我遍尋不著我的車,想著完了,是被偷了,向校門走了一段路後才瞥見我的車,兩個鎖中有一個已經被扯開,另一個還有氣無力地掛著,整輛車斜倒在路旁。

我那時很得意,知道自己終究是對的。

母親焦慮得過份,我們常責難她說:誰要偷妳家啊。

而現在我們知道了。



20090922@ptt2 (#1Ak9QWwF)


2009年9月9日 星期三

想家



你住的地方有大片的壁畫。

自俗艷的油漆中蔓生出來,那樣輕易就爬滿了整條走廊。張牙舞爪的怪獸、美型的少年、俏皮的卡通人物;不知所謂的符號、難以理解的圖騰、似是而非的抽象畫。最陰暗的樓梯轉角甚至被惡意塗上恐怖的黑色人影與詭異的頭像,冷森森站著。

你最喜歡的是三樓八寢牆上的一頭綠色怪獸,短手短腳、黃色眼睛,捲捲的長舌不知是吐出還是黏上一只圓滾滾的甲蟲。

某個早晨因著襖熱你五點便醒,抓抓腦袋抹抹臉後無事可做,抓了相機走出去給怪獸拍照。清晨的陽光平緩地從走廊那頭射進來,把怪獸照得立體而透亮。你看著牠牠看著你,你忍不住問出那個惹人發噱的問題:

你知道自己是壁畫嗎?




你工作的地方有大片的落地窗。

你拿起相機想照出去,但傻瓜的鏡頭太近,寬闊的城市與天際線無法全數攬下。你找到一個軟體,可將照片一張張天衣無縫地接起來,窄小的視野霎時拉開,你興奮極了在窗邊拍了好多好多照片。

軟體跑完後你點開視窗,寬闊的都市乍現在眼前,遠遠超過窗櫺本身的囿限。原本必須左移右移才能看見的全部風景,一張照片,嘩一聲,全部說完了;合成的接縫處、落地窗本來的邊緣,只留下幾乎看不見的殘影,不仔細看看不出來的。像蒙太奇也像畢卡索,這裡那裡不同角度的風景(雖然只有幾步的差距)全交疊在一起。

你喃喃地說:世界也沒有那麼寬,只是沒有人能看得全。





你睡遲了,世界碰碰碰碰很吵。

你驚醒,跳下床去匆匆忙忙跑向內務櫃扯出襯衫長褲皮帶,隨手抓件皺內衣、三兩下換好裝,套上襪子綁緊皮鞋,狼狽衝出寢室。你跑過三樓八寢走廊。

綠色怪獸踞在牆上看你。嘴裡兀自吐著油亮的甲蟲。

──你突然懂了。在晃動的晨光裡中突然懂了所有的隱喻,突然懂了荒謬劇裡殘酷邪佞的笑點:

你便是窗。你便是怪獸。

你在晨光裡狂奔,你不知道自己永遠無法衝出牆面成為真正的怪獸;你興奮極了在窗畔東照西照,你不知道自己永遠無法一眼就洞見所有的世界。你在牆上你在窗裡,無論如何奔跑吶喊吼叫憤怒都無法掙脫。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看不見全部的風景。

亮晃晃的陽光乍然刺眼,你忍不住皺眉,「中央單位注意──排頭伍為準,向右看齊──」皮帶勒著你肚子你感到很不舒服但仍衝進隊伍裡站直了,「各區隊開始點名──」



你24小時都想家,每一滴血液都病似地渴望家。

人家都說替代役是爽兵呵。

但你知道,人的寂寞、窄小與有限,從來就不是因為軍旅的緣故。



2009年BENQ真善美獎投稿作品)



2009年9月1日 星期二

墜入花叢的女子

Bouquet
andreasnilsson1976@Flickr, CC BY-NC-ND 2.0


一早在聯副讀到曾淑美寫的〈陳映真先生,以及他給我的第一件差事〉。有兩件小事想說:



其一。由於現在每天早上都被規定要量血壓,所以我七點早點名後會直接搭捷運去會內上班,買好早餐上樓時通常辦公室裡還空無一人,我可以低調又囂張地拿一疊報紙到茶水間去讀(會裡共訂了五六家報紙),花五到十分鐘讀完,讀畢時恰好血壓跟心跳都平復了,便可以直接用茶水間的血壓計量血壓。

家裡訂的是中國時報,所以這兩三週我都挑著其他幾家報紙讀,且只讀副刊。讀這陣子下來的感想是:中時副刊真是最無聊的,老是圍繞著幾個固定的主題打轉,文筆厚度是有但靈活就差些;聯合副刊和自由副刊都比較有趣,平均而言聯副的水準略高一籌。(蘋果的副刊我不承認那是副刊。)



其二。轉這篇文除了佐證第一點之外,主要還是為了曾淑美。我並不認識她,但她唯一又罕見的詩集在S的強力推介下,於大一時我曾在各大圖書館中找它,最後總算在臺北市圖裡找著,像小少女找到著魔物一般偷偷複印膠裝了兩本,一本寄送給S、一本則一直留在我的手上。

這事一直記在我心裡。S是一個網路上認識年餘的文友,認識這麼多年,即便我曾去精神病房給她送花,卻從來沒有真正見過她。唯一最最接近的那次,我與朋友帶著小束玫瑰去探她,她事前已經給我消過毒:說那天如果狀態很差她不會見人的。我說好的。

那日到了冰冷的精神醫學大樓──那是我此生第一次進入類似電影中「高戒護病房」的場景──一層一層的鐵門、鐵門上的玻璃還有鐵絲網,以及塊頭一個比一個大的警衛。我與朋友帶著花來,由於知道禮物會經過檢查,那束玫瑰的刺事先去掉了,但還是逃不過毒手,包裝花束的緞帶、小鐵絲、塑膠套全都被拆掉取下,送進去的只剩下一把散著的玫瑰。

她當然並沒有見我。

我與朋友也就這樣回去了。後來我們繼續保持著連絡,時而熱絡時而寂然,在她車禍時我借過她一筆錢,她一個月一個月地還,到後來我也數不清究竟有沒有還清。我從她處聽到許多故事,關於愛情的故事,背叛的故事、陷溺的故事、無法回頭的故事,還有重生的故事。

後來便疏淡了。我自其他友人處輾轉得知S已經離開臺北,定居在新竹。

但我一直記得那本詩集,出版於1987年的《墜入花叢的女子》。薄薄的、淺淺的,實則也算不上是傑作。只是在那個年輕的時期裡,自己還曾經為一本完全陌生的詩集、一個素未謀面的朋友那樣狂熱過,想到就覺得心暖耳酣,一陣一陣熱的。



20090901@ptt2 (#1AdJ5Pg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