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29日 星期六

獸之夢

vampire
dimitridf@Flickr, CC BY-NC-ND 2.0


正是那幾個不清醒的片刻化成人生的夢,而又彷彿是那些夢串起了全部的人生。



故事是這樣告訴我們的:身為一個惡魔,無論姿態有多麼優雅,必定會有獸化的一面。那是惡魔的必要條件,無從逃避也不能自欺欺人。

就像電影中無比優雅的吸血鬼伯爵,註定了要有張開血盆大口、痛噬人頸的一刻,脫去優雅人型、展現獸的體質的一刻,也正是他展示驚人力量、驚人姿態的一刻。我們可以斷言,若在一部電影中,或說,若在一個吸血鬼的一生裡,不曾發生過如此鮮血淋漓的一刻,那麼這部電影是失敗的、這個吸血鬼的一生是失敗的。

他大多時候都以人的姿態優雅地活,但少數幾個脫離這種狀態的獸化片刻,卻才構成了吸血鬼被稱為「惡魔」的重要意義。我們也可以做這樣的想像:或許(在許多電影中美貌的吸血鬼即是如此)他清醒時窮盡心力,試圖保持「人」的善良與完好,並且對獸的血脈、獸的體質、獸的醜惡深惡痛絕──

但他本為獸化的一刻而生。



20071229@ptt2 (#17TJ14NQ, #17TItzXE)


2007年12月20日 星期四

王弼老子二則

老子
gwai@Flickr, CC BY-NC-ND 2.0



【之一】


王弼對「語言」有著遠超越時代的警覺。他小心翼翼建構一套層層分級、上下又能互相保護的語言系統,常常先說一個東西,如履薄冰地說,說到盡頭了好像又覺得有點不安心,再回過頭去解釋自己其實沒有把話說死,而只是一種「語言」上的必須。

王弼沒有莊子天下篇的宏大氣度──他的系統是細膩的、敏感的、天才的,他看到的是微小卻重要的核心,並且小心翼翼地去談論他──也沒有莊子那樣超脫物外的高度視角(另外一種說法就是語焉不詳,像霧氣一樣揮之不去卻又抓之無物),他對「語言」這件事的態度就可以看得出來。

莊子連語言都不屑,他說「以謬悠之說, 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他說「道在屎尿」,沒有什麼一定、沒有什麼不一定的,連語言本身都是;王弼不是,他知道要講道畢竟要穿過語言,若是一味否定語言必會造成雞生蛋蛋生雞的弔詭,所以他很實際地說「然彌綸無極,不可名細;微妙無形,不可名大」──一個無限大的概念,你不能硬說他是 「小」;一個無限小的概念,你不能硬說他是「大」。要用語言去說,就不能用完全相反的、錯誤的語言,所以,即使「大」沒有辦法完全說明「無限大」到底是什 麼,不過還是勉強湊合著用吧。「名號不虛生,稱謂不虛出」,名號會「大失其旨」,稱謂也畢竟「未盡其極」,但是我們既然要說道,就不能丟掉語言。

有了這層立基,王弼才敢轉頭去談「道」、「玄」、「有」、「無」這些大問題。

我有時候會很濫情地想:他肯定是個非常敏感而又很怕受傷害的孩子吧。



【之二】

《三國志》〈王弼傳〉:「時裴徽為吏部郎,弼未弱冠,往造焉。徽一見而異之,問弼曰:夫無者,誠萬物之所資也;然聖人莫肯致言,而老子申之無已者何?弼曰: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不說也。老子是有者,故恆言其所不足。」

王弼雖然是玄學大家,注老子、注周易,但他終究尊孔。他沒有在書上提過對老子本人(而非他的哲學)的看法──但如果《三國志》上的這段對話是真的,那麼不難想像王弼內心其實相信,老子雖有超卓的智慧,但他畢竟在講一種「自己永遠無法實現」的道理。

或許在哲學上王弼承認老易更有視野的高度,但即便是天才如王弼也明白,這麼崇高的義理終究太難被實踐。要是「聖人」、要是「不學而知者」才做得到。王弼相信,老子看得見卻做不到,孔子做到了卻說不出。而做到終究比說出難。

只有語言、邏輯與觀察力上的聰明是不夠的,那還不足以成聖人。

這一點上就與哲學無關了,我們對老子行止的認識太有限。王弼這種喜好應該比較接近非理性的浪漫(或也可說是「典範轉移」前期影響的痕跡)。



王弼確實是天才,他用「全有」來談「無」,現在看起來了無新意,但若考量他在那樣尊老尚空談的時代就能跳出「典範」的框框,架構一套能圓滿解釋儒高於道(孔子何以為聖人)、聖人體無、聖人有情,回應「有/無」問題,更可上推宇宙論、下談本體論的哲學系統(直到今天,讀魏晉玄學還是得讀他當年寫的注──別忘了那大概是他二十歲的著作),就可以了解他超前那個時代多遠。好像上天派他下來驚嚇這個世界一下,強迫大家前進。

這樣二十四歲死根本就不算什麼。



20071108@ptt2 (#17CempHY)
20071220@ptt2 (#17QN7_v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