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8日 星期四

午夜的地震

小小書房


你住的那小小的島我難描繪,難繪那兒的午夜有輕輕的地震。

連續兩次凌晨的地震,我都獨自在漆黑的書房中醒著。一次剛洗澡出來,身體兀自散著熱氣,書房角落電暖器的鐵網突然發出像震盪的弓弦般,在闃靜夜裡極微弱卻極清晰的嗡嗡聲。我一時悚然,霎時全身寒毛豎立,心想莫非是騷靈現身,直到遠遠瞥見餐桌上的吊燈也緩緩擺盪著才明白是地震了;今晚同樣是實在不該醒著的深夜,同樣是角落的電暖器發出嗡鳴,我便知道又地震了。

我曾是對地震非常敏感的孩子,即便是在夢中,只要是輕微的晃動便足以將我驚醒。幼時我不知道幻想了幾次被壓在厚重的建築瓦礫下,不見天日好長一段時間才被救援,大抵還曾看著天花板發楞,思量到底地震樓塌之際,水泥磚瓦會立刻壓穿我的胸膛呢、還是會剛好被哪一條樑柱救了?如果萬幸(還是說不幸)沒有立刻死去,而在廢墟底下的縫隙中苟延殘喘,我該怎麼活下去?有沒有可能腳斷了或手折了,甚至哪個重要的臟器被壓碎?凡此種種,大概佔據了我童年時期對地震的全部想像。

那是我小學的事。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年齡上的孩子,實在不該對「死亡」這個主題抱持著如此過溢的焦慮與好奇的。



20081218@ptt2

2008年12月2日 星期二

冬天來了

SILENT HILL
nurettin@Flickr, CC BY-NC-ND 2.0


親愛的,冬天像是終於絞乾了濕暖的吸水毛巾,粗粗乾乾刮過身體和臉。溽氣與蒸騰原本迷亂了的光影終於被瀝乾,體膚血肉骨終於暴露在風雪中無可藏匿之處,溫暖柔軟的熱氣散去,在曠野中我終於重新感受到自己孑然一人。

近乎死亡的乾淨。廣漠無際的自由。

(是吶。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那是關於死亡的。)

水龍頭上蜇伏的靜電狠狠電過我,我所深愛的冬天終於、終於、終於來了。

這個沒有其他任何可能的季節、這個太過殘酷以致無法存活的季節、這個如果連水都沒有就只剩下嚴寒而別無其他的季節。



但親愛的,妳知道嗎。

彷彿定要看見這世上有如此永恆不變的絕望,我才能夠相信,人之所以活著,有其永難磨滅的價值。



20081202@ptt2 (#19D3IGjF)


2008年11月2日 星期日

殺生

Kill Em All
bjoernutecht@Flickr, CC BY-NC-SA 2.0


 還有一件小事是關於殺生的。



大前天凌晨,我以報紙擊殺了人生中的第一隻大蟑螂。

小蟑螂不算,我之所以能夠與大型油亮黑蟑螂保持相安無事的距離,一則是因為母親的潔癖,使得我家中鮮少出現人類以外的小動物,即使是無孔不入的螞蟻也已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在家中現身,我甚至覺得自己家中的乾淨程度已經到了「蟑螂若是出現在我家地板上,牠自己也會覺得很不自在」的地步;

另一個理由,則是很單純地因為我很怕蟑螂所以當然無法殺牠。

每次近距離目睹母親或弟弟以拖鞋報紙等什物擊殺蟑螂之後,牠變形半毀的身體仍活靈活現地舞動長鬚與帶毛的長腳,我都有種崩潰的感覺。我曾試圖說服自己:蟑螂也不過就是昆蟲的一種,就像家裡出現了蚱蜢、蟋蟀、螳螂、蝴蝶、瓢蟲一樣的──然而我卻覺得自己永遠也無法原諒牠。

是以每當牠出現在我眼前而四周又恰巧沒有奧援時,我幾乎一逕地默默走開,任憑牠油亮漆黑的身體遊走整個空間,我只能極度不安地坐在深夜的書桌前,祈禱牠絕對、絕對、絕對不要爬(更慘的是飛)進書房裡。這種態度也使我與牠相安無事了好多年。

而這半年來,一則大概是因為母親日漸年邁而荒疏了潔癖,另一則也因為附近工事繁多,光是我們這棟五層樓的公寓年內就有兩戶大翻修,所以大概原本安居樂業的蟑螂因為棲地變遷太大而紛紛開始遷徙,以致於又大又亮的黝黑蟑螂──會飛的那種!──出現在家中的頻率大增。而蟑螂能夠存在那麼長的時間當然也有其生存之道,白天家中人多口雜,蟑螂是絕計不會出現的,要等到了半夜三更、夜闌人靜,整個家中靜悄悄的時刻,牠們才會出來覓食。

而凌晨兩三點,這個場域中唯一醒著的人也只剩下我了。

大前天凌晨我寫程式已寫足兩天,心浮氣躁只想趕快完工卻不可得,中間休息想進廚房喝水,才要踏入廚房,便瞥見地面上有一黝黑的團塊在潔白的地磚上緩緩爬行、還時不時晃動著兩根同身體般長的觸鬚,我手裡拿著水杯,盯著那隻邪惡的生物看了約三十秒,正要決定放棄回到書房去祈禱,那隻蟑螂突然跳飛起來,攀附到米白色的流理檯櫃底部,張開帶著勾毛的惡意六肢,一動、一動向流理檯上爬去。

此時那隻巨大的蟑螂貼平在米白亮面櫃門上,由於表面太過光滑而無法迅速地移動,只好先將身體攤平貼好,再向上伸展前肢,繼而把身體上引,如此一步一步極其吃力地向上移動,此時的我從廚房口看過去,這畫面像極了一只安放在白色墊片上,異常精美的蟑螂標本。翅膀是翅膀、觸鬚是觸鬚、腳是腳、眼睛是眼睛──我簡直全身發毛、無法動彈。

然而當牠幾乎要達到流理檯面上時,我想到家裡的習慣:隔日的早餐會先用塑膠袋包著,放在流理檯上──那隻邪惡的生物突然撲撲翅膀,就要碰到我的早餐──

已連續寫了十幾個小時的程式的我,在那個瞬間,理智線啪地一聲斷掉了。

我彈跳起來,觸電似地衝去書房取出今天的整疊報紙,再衝回廚房,看準了那隻輪廓五官清晰可辨的巨大油亮黝黑蟑螂,以極大的力氣轟殺下去。一下還不夠,牠掉下地面之後翻了過來,卻仍極為強韌地扭動身體、揮舞六足,我理智線已經完全斷裂,看準了牠的肚子,舉起報紙連續轟殺了五下,啪、啪、啪、啪、啪,高舉報紙一看,天哪,這隻外星生物竟然還沒有死透,仍高舉著最後兩腳在半空中揮舞,我腦海中霎時閃過板上看到的肥皂水殺蟑法,於是在水槽邊迅速抹了肥皂過了水,將肥皂液淋在蟑螂的身體上,於是牠慢慢、慢慢、慢慢縮下去,終於最後不動了。

我又盯著牠看了約莫二十秒,此時理智線慢慢接了回來,覺得剛剛從彈跳起來衝去拿報紙起到蟑螂最終死透了這短短數十秒的時間內發生的全部事情都不像是真的。我終於慢慢接受這個事實之後只得開始收拾,膽顫心驚撿起蟲屍,連同報紙丟進垃圾桶,四下尋找抹布把濺滿肥皂水的廚房地板擦乾淨,等我確定大蟑螂不會再復活或是從垃圾桶爬出來以後,我才慢慢走到冰箱,倒了一杯開水給自己喝。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單獨勇於面對並且完全擊殺的大蟑螂。



我把牠殺掉了!」我在結束這一切之後送出如此莫名奇妙的簡訊。而我實在無法不承認蟑螂實在是一種極為生動的昆蟲──牠把「邪惡」這個主題演釋得如此具體,微小而巨大、不起眼卻完足。一隻蟑螂就能夠消耗掉一個二十四歲雄性生物近乎整個晚上的心思,也真夠值得的了。



20081102@ptt2

2008年10月30日 星期四

入魅

Halloween

而我則像是入了魅。


前幾日晨起,只覺右手臂隱隱刺痛。定神一看才發現手腕與手臂的外側,出現了三道淺淺的血痕。像是被鐵尺的尖角刮傷那樣,傷口很淺卻很銳利,沒有流血,只輕微發紅,手摸上去熱燙燙的。

起先我也不以為意,想來大概是自己粗心不知在哪裡被刮傷;次夜睡前我給自己簡單抹了些藥,順便看看左手臂和雙腿有沒有一樣的傷痕,確定沒有後便安心地睡了。

不想隔日竟換成了左手。

一樣是三條口子,這回全集中於左臂,約是上回的三倍長,更鋒利也更清晰,看上去更是像極了用鐵尺直接劃出來的傷痕,其中兩道血痕還交會在一起。這是兩天前發生的事,傷痕結了疤,今天仍清晰可見。

我與小兔說了這事,她先說,真的假的,應該是你床上有什麼尖的東西劃到吧,不然就是你自己不知道怎麼弄來的。──為了證明我所言不假,還特地展示了兩手臂上的傷痕給研究室的大家看,大家一面笑鬧說唉喲你大概情債欠太多被小鬼纏了,還有人說,是西洋鬼月、是西洋鬼月啦。

不知道是誰先起頭的,提議我架個 webcam 放在床頭,如果是半夜有什麼蟑螂還是與我同房的弟弟甚至是我媽偷偷進來虐待我,就可以拍得一清二楚了。我正跟著大家起鬨說這主意超棒的時候,小兔突然問我:「如果隔天早來起來真的又有傷痕了,」

「你真的會想知道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


20081030@ptt2

2008年10月28日 星期二

沒有一種笑是鐵打的

Smiley

我越來越不喜歡將生活抽離為一個外在的他者,試圖以歸納或統整的方式陳述它。舉凡男人都如何如何、女人都如何如何,很累的時候如何如何,乃至於父母對孩子、長官對下屬如何如何──

不不,這樣說還不夠,我所日益感到厭煩的是:將「人」與「人」的關係、「人」與「世界」的關係,試圖透過主題式的討論,進而在某些現象上歸納、得出「應然」的結論。再更深一層去說,將生活中的某個主題(無論是多小的主題),從交縱複雜、盤根錯節的世界中努力抽出來,然後在這其實沾滿泥土的網絡上,刻意地忽視拖泥帶水的泥濘與分岔,以簡單的、條列式的原則,毫不客觀──暴力式的主觀──看待這個主題,並且自信滿滿、抬頭挺胸地以得出的結論為武器,繼續興致勃勃往下一棵大樹走去的人,我幾乎以詛咒的方式厭惡他們。

這非因為偏激的緣故──事實上正好相反。經歷了許多、看過了許多,以自身的體膚血骨衝撞了許多,我與「無常」的冰冷逐漸對上了照面。世間種種永不可能化為某一種或某一些單一簡潔的結論、也不可能得出一種無法被推翻或應該被推崇的方向,那是世界的必然。而試圖抽取出這些事物(我甚至無法否認這個行為是可行的)的目的只有一個:試圖找到一種比較「易於生活」的途徑。

好吧,既然目的最終回到「生活」的層面上,我無法否定歸納與推理在「生活層面」上確實有省力方便之處。然而,我厭惡以其為主題的高談闊論原因無他:在我看來,本質上那是一種自由的否定。由於人群都如何如何、生活都如何如何、父母都如何子女都如何、我朋友都如何、男生都如何女生都如何,在現世上能夠歸納出一些結論,相反的也就削減了想像力與可能性施展其暴力(對,是暴力)的空間──由於「生活」這個主題太過龐大而難以推翻,是以對於以此為便宜之計者我無話可說;但對於那些意氣昂揚、自以為是,以「這世界就是這樣」的態度,以將其主觀的設想與偏好,強制施展到世界的全部之上而近乎成為暴力者,隨著年齡漸長,我日益對他們生出無法容忍的憎惡。

──永遠、永遠、永遠都要不安地活。

沒有哪一種笑容是鐵打的、悲傷的陳義永遠高於快樂──沒有規則就是世界唯一的規則。


20081028@ptt2


2008年10月6日 星期一

一個刺客的死

taxi 計程車

親愛的,請讓我為妳朗讀:

O認為一個刺客的死,沒有比因攜槍到街角買宵夜,被巡邏員警截查時反抗,然後在混亂槍戰中被擊斃那樣更沒有價值兼可笑。

可是,O卻認識三個以上因此類事件而死或被捕之同行。

趕程式至近十一點,與留下來熬夜的學弟告別後踏上辛亥路招計程車。沿著馬路走上十分鐘竟沒有一輛願意停,最後我在復興辛亥路口終於攔下一輛極為破舊的小車。不,說「極為破舊」實在還是太抬舉它了,那是我坐過最破舊的一部計程車。車身非常非常狹窄,底盤低得可怕,車底破了個小洞可以直視柏油地面,是部手排車。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它甚至有一扇門沒有車窗玻璃。

那同時也是我此生經歷過最駭人的車程。

司機彷彿患了某種癲癇,發了狂似地用右手搖弄手排檔(我確定那是無意義的動作,因為就連紅燈停下的片刻它也瘋狂地拉扯擺弄它),也不管前方有多少車輛,就把油門直直踩到底,紅燈轉綠燈的瞬間立刻發怒般大按喇叭,最誇張的是,當我們因為紅燈而被迫停下時,司機甚至會非常不耐煩地繞到旁邊的轉角(就是行人在等紅綠燈過斑馬線的地方),只為了在變成綠燈的瞬間可以不被前方的機車陣所阻擋。

駕駛右邊的副手座沒有頭墊,我的位子可以直直看到車子前方發生的所有事情。好幾次,好幾次眼睜睜就要撞上了,卻總是千鈞一髮地在生死關頭剎車下來。

這些形容都不夠,最具體呈現這段旅程恐怖的證據是:當我故作鎮定指引司機在巷口停下時──

顯示金額的錶壞了。

那組液晶螢幕數字在車身衝過馬路的瞬間,由原本的暗紅色的「125」震動了一下下,變成故障的「888」。車身還兀自搖晃著,司機彷彿從一場激烈的賽車中驚醒,轉頭對我說:「啊。壞了。你剛剛有看錶嗎?」

我最後給了他140元。我不知道自己多給的理由,大概是覺得撿回一條命吧。

平日從學校後門開到我家,正常的錶是跳160-170左右,今天125就完成了──親愛的,35元的差距是2100公尺,也就是說,正常計程車跑四公里的時間,它足足跑了六公里。

下車後我覺得暈乎乎的,然後就突然想到這段小說。


它出自彭浩翔《全職殺手》上集的68頁。那是講兩個職業殺手的故事,一個把殺人當規律無情的專業,另一個則把殺人當作超越一切的藝術。

親愛的,我曾經告訴過妳,我始終覺得偷情因為簡訊發錯人而被發現,是非常、非常、非常蠢笨的事。就像明明只是買宵夜卻帶了槍而被警察擊斃的殺手,就像不小心鬆懈了防備而讓參孫長出頭髮、慘遭屠殺的腓尼基人,就像最後一刻忍不住思念而回望愛妻以致永世隔絕的奧菲歐──因為極小的疏忽而遭致徹底的毀滅。這實在愚昧到可笑的地步。

我說,可以做壞事,不能做錯事。在極其有限的人世,我將盡我所能,使一切愛憎、一切善惡,都在結構內、並由結構內部自發的力量得到解答──我的意思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地生活。發簡訊前永遠焦慮不安、上街買宵夜時永遠左顧右盼、對待任何可能的毀滅永遠不放鬆心房──

(然而親愛的妳知道嗎。我越是試著抵抗這些,益加發現那些並不真是「極小」的事。時時刻刻不鬆懈的專注力、以理性壓抑慾念與好奇心的冷靜、永遠保持清醒的警覺心。我以巨大的焦慮與之抗衡卻日益感到對手之強大。......)

(試想有多少偷吃者是因為簡訊而被抓?)

回家之後喝水時我瞥見日曆上的箴言:「沒有運氣這東西,一切無非是考驗、懲罰,或補償。」我無法不被這短句再次提醒今天的驚險遭遇,即便只是短短的車程,我卻真實地感到離死亡很近、很近。親愛的,你知道我想的是什麼嗎。「一切無非是考驗、懲罰,或補償」──世界上怎麼可能沒有運氣這東西呢?我明白這句話是在「世上就是有運氣」的棚架上說的。生活很瑣碎、人生很荒涼,人若不試圖尋求慰藉,不試圖尋找說服自己繼續前進的方式,如妳所言,那會很難、很難過下去的。......所以就把無常的東西全部看作是考驗懲罰或補償吧!那樣會好過一點。

發簡訊前我總是非常焦慮、打電話前我總是深恐撥錯號碼、旅行就寢前我總覺好像有什麼東西沒有準備,我就像是那努力維繫世界原則的薛西佛斯,一次、一次、一次、一次把沒有歸位的東西歸位、把失序的東西打理起來、焦慮地避免自己因為犯了極小的錯誤而導致徹底崩壞的悲劇(我要再說一次,它們也不盡是真正「極小」的事)。

然後我突然問自己:如果,只是,搭上了一班,不對的計程車呢?

我無法再寫下去了。


非常非常想妳。


20081006@ptt2

2008年8月7日 星期四

可有可無的咖哩

無標題
leahahaha@Flickr, CC BY-NC 2.0


後門又開了一家新的咖哩豬排店。

開幕幾天大作宣傳,在DM上大大印著買一送一的字樣,下頭還綴著每日特價的折價券。第一天開張的中午,門口的人龍都要滿到馬路上來了。這幾日我腸胃作祟(嚴重到要去看校醫的地步,至今還在吃藥),只能一面吞口水一面問小西:怎麼樣?好吃嗎?

小西偏頭想了想,回答我:還好吧。沒有特別好吃但也OK。我轉去問費曼,費曼說一塊豬排讓他等了半個小時,大扣分。味道還很普通。

中午偕 Tino 去後門買粥(現在的我只能吃這個)的時候,我慫恿他去試試看新的咖哩飯,他露出「不要浪費我的人生」的表情告訴我:

「不過就是後門又多了一家不怎麼樣的店而已嘛──那是後門最不缺的東西。」

店家這麼多,賣得太難吃就無法生存;賣得太好吃又太花成本。所以就控制在「普通」這個等級上吧,沒有差到會死、也沒有好到會門庭若市。



而你知道嗎。

那就是我最害怕的人生。



20080807@ptt2 (#18cU-VEv)


2008年6月27日 星期五

就是那樣來了

DSC06981
kevin_wen@Flickr, CC BY-NC-ND 2.0


竟在沙發上睡著,驚醒時已是凌晨四點,電視仍是康熙來了卻是三小時後的重播。渾身冷汗,肩膀手臂因受迫而發痛,頭暈腦脹,只得草草洗了澡去睡。

接著就在下午突然一陣猛烈大雨的時刻,我瞥見自己的高等計網還是被當了。

45分。



我恨透夏天。若不是雞排與奶茶,夏天會變得完全無法忍受。

暑熱夾著悶濕,我的身心騷靈也似受到嚴重的干擾,雖然滴答滴答運行著,但是在裡面、看不見的地方,有一些東西被徹底擾亂了。乾燥與嚴寒使我清醒尖銳,像凝透了的冰晶;但在臺灣的夏季裡離開冷氣的時刻我常想像自己像是散亂開來的乾枯稻草,非但無法在陽光下反射出金黃的光澤就連聚集成堆都有困難。

難以出汗的臉龐像是鋪有一層不透氣的薄膜,而身體則像是塗滿了糖漿,沒有什麼比這更令我感到不自由──是關於自由,像S說的,冬天的酷寒令她感到不自由,這樣體體切切的肌膚知覺──在巨大蒸籠裡我的身心幾乎是被囚錮的,盡全力撕開不透氣的膜子、盡全力沖去黏滿身的糖液,之後我便被這夏熱折磨得筋疲力盡,再也無法清爽地飛起了。



黎明前轟然驚醒的我腦子裡閃過朱天文的荒人:「笑聲裡我轟然而醒,分不清哪邊是夢境,我像在屋裡俯瞰,床鋪上的我冷汗潮濕如屍體拉出來在解凍中。」趕緊沖了澡之後便去躺著,隔天醒來又在昏沉與頭疼中趕去研究室。工讀生就緊接著我的後面到。

這是我成為「學生」以來第一次被當。一個尖銳批判的否定。

而我無法不感到鬱悶。為天氣也為我自己,謝師宴上發瘋似地吞下許多牛肉,我自己的、同學吃不下的、學姊吃不下的,全都一逕吞了。血肉的氣息在舌尖喉頭反覆。



K中午來找我吃飯,我對他說:沒有人能告訴我們這樣是對的還是錯的。沒有可能不可能,只是想要不想要。

我不想要夏天但是她還是魯莽地來了。

沒有人能告訴我們痛恨夏天是對的還是錯的。



它就是那樣來了。



20080627@ptt2 (#18O-XY9P)

2008年5月18日 星期日

川震三則

Sichuan Earthquake May 2008
川震後綿陽當地尋找親人的告示板 (remkotanis@Flickr, CC BY-NC-SA 2.0)


生活很厭倦,人生很荒涼。

用人生宏觀的視野來消解生活的瑣碎、用生活細小的美好來對抗人生的無常,說到底還是看不穿。



中哲裡佛學的境界畢竟最高,它一開始便認清了苦痛更高於喜樂的事實,苦必先於樂、活著便註定會有苦痛,樂只不過是苦的暫時取消。光是這樣還不夠,它從根柢上跳出了「人生」與「生活」互相消解、你高我低的修練遊戲,而從根本否定「獨立實有」的存在。

初讀「十二因緣」時我被巨大地震憾:無明、行、識、名色、六入、觸、受、愛、取、有、生、老死──「無明」與「行」是前世造業,今生今世的起點竟是「識」,萬般愛憎、生死、有無盡由此緣起,故一切歸於虛妄終成可能。

(但是,這有多難吶。......)



對「活著」失去信念的人,我們這麼說:「看哪,即使是經歷這麼巨大的災難、即使是通過這麼冗長的黑夜、即使是身處這麼險惡的廢墟,卻總是有人可以強韌地存活下來!」;而對「好好活著」懷抱著強烈信念、卻被迫在煉域般廢墟間遊走的倖存者,我們又這麼安慰:「過一天算一天吧,現在苦些算什麼。說不定明天就來個大地震,死活又有誰知道?」

用每天零星救出的一兩個生還者來激勵活著的人,終究無法改變成千上萬人慘死的悲劇;用生死有命的無常來安慰在現實裡孤苦無依的受難者,終究無法改變世界殘酷不仁的真相。

人是何其有限,說穿了只是在尋找一種更心安理得的存活方式。以為擁有了燭火就可以燒暖整片夜空、以為認識了無常就能夠超脫人間苦痛。

無常的荒涼只能用零星的生還消息來安慰、在廢墟裡掙扎求生的苦痛只能用「誰知道明天死的不是你」來消解──說到底還是荒涼,說到底還是苦痛,說到底還是看不穿。



關於汶川大地震我要說三件事。前兩件事是父親深夜裡來電告訴我的。


其一。

在菲律賓經商的朋友請爸爸幫忙去大陸找一種絕緣材料。父親找到一家廠商,全中國只有它生產那種材料,品項、價格、出貨時間也都談得差不多,原本就要下單,卻突然全沒了消息。接頭的人人間蒸發,電話打去沒人接、公司的電話也斷了。

原本以為是被騙,後來才想到,那家工廠在綿陽。


其二。

地震的隔日奶奶打電話來家裡,緊張地問母親:父親有什麼消息嗎?那邊還好?有沒有什麼影響?

母親煩起來,回答一句:

「死了就死了、壓垮了就壓垮了、一直打來問問問問問有什麼用?」


其三。

L問我,如果那樣的地震剛過,而我竟然有機會打給愛人,卻只能講三秒的話,我會說什麼?

「我會告訴她,我在哪裡等她。」

L有點驚訝:我以為你會說我愛妳?

「但這她早就知道了啊。」



20080407@ptt2 (#17-QJ5iy)
20080518@ptt2 (#18BodBEj)


2008年4月27日 星期日

青春的影子

party hard
ironpoison_photos_69@Flickr, CC BY-NC 2.0


狂歡之後是昏睡,昏睡幾與狂歡本質無二。

L交了新女友、朋友們彼此交換這個年齡上對未來的焦慮,話題盡頭轉為八卦,八卦深處轉為荒涼。來來去去聚聚散散,六年又如何而出國又會怎麼樣呢。另一個L上公車前對我說:「你又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沒有人告訴我們這是不是對的。」我知道那是安慰也是真相,他的寡言精準又殘酷。

早上在冰淇淋店,明道就坐在隔桌,不頂帥但非常惹眼,三人盤進二樓時隱隱一陣騷動。很好看的花襯衫。夜裡在研究室睡睡醒醒,確認自己再也無法繼續睡下去之後決定往公館夜市覓食,給自己粗暴地餵進排骨飯、沙拉雞排、紅豆餅,還有一杯白毫烏龍奶茶。一群安靜的人在茶店前逗弄一條大狗,女主人開心地解開狗鍊讓牠起身走走,安靜的人兒散開,以手語興奮交談,原是一群啞者。

累了也飽了後跳上小黃,司機竟是住在建中校內宿舍裡、不知哪個建中老老師的長子,對我已逐漸陌生的校園瞭若指掌。我問他:蔥抓餅還在嬤?他搖搖頭,封了封了,學校用鐵板把那角封起來了。呵,建中宿舍火災的時候全燒了,只留下我們這一戶呵。

然後我在街邊就突然看見了蕭淑慎。漂亮的臉漂亮的身子漂亮的衣服漂亮的妝,只是開心笑著在人潮洶湧的夜市裡就是假假的。不像真的。我定神再看,確定了那是蕭淑慎之後叫出來,蕭淑慎耶。司機理所當然開始大罵,那個毒蟲啊。

幾乎要忘了中午的宴會原是兩個朋友的生日趴,只是在這個年歲上不由自主地無法輕盈,太多要攜帶著無法丟下的東西。無論是明道的花襯衫還是蕭淑慎的金光閃閃包包都是假的,艷陽下頭擠得短短、黑黑的影子,跩在那裡,怎麼也抹不開、抽不走、飛不掉──

青春啊,那才是真的。



20080427@ptt2 (#184vJIG1)


2008年4月17日 星期四

容易取得的毒藥

毒藥 Poison
hochit@Flickr, CC BY-NC-ND 2.0


 他們告誡:千萬不要喝農藥自殺。


那是一種相對於它的悲劇性而言太過容易取得的毒藥。飲下一兩只瓶蓋的份量後並不會立即致命,反會在親朋好友殷切圍繞下、在醫院陌生冰冷的病房裡,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如此耳熟的毒藥竟然沒有任何解藥。洗胃不夠、催吐不夠、浣腸不夠,農藥一旦進入血液便永遠無法回頭──食道、聲帶、腸道逐步腐蝕殆盡,化作黏渣,和著黑血一升一升嘔出。在病榻上無法進食、無法出聲,只能流著淚,在劇烈的痛苦與懊悔中,拖上三到五天才終於死去。

然我卻極其殘酷地想:那最後數日的折磨,關於自知必死無疑的部份、關於耳熟能詳卻沒有解藥的部份、關於眼睜睜看著悲劇降臨卻無能為力的部份──

也不過就是壓縮到最最極限、任何人都無法從中解脫的人生。



20080417@ptt2

2008年4月2日 星期三

強悍而美麗

每一次的死都會變得更寬闊更強。


更加認識世間的無常、
更加認識愛情的殘酷、
更加認識身而為人的有限。

然後在其中發覺,愛情甚或人生唯一的價值其實是在每一個當下。

像是白駒過隙的瞬間。

人無法看見複雜的過去,
也無法預知多變的未來,
──那與智慧無關,並非由於不夠聰明而做不到,
而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只有驚心動魄的那一個瞬間才是真實的。當潔白的馬身閃過縫隙的瞬間。

每一個瞬間都要熱情激烈地活、
每一次戀愛都要全心投入,溫柔善良寬闊包容地去深愛對方、
每一場追逐都要放腳狂奔絕不回頭張望、
而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後悔。


我非常脆弱、非常善感、非常需要被看見。也非常悲傷。

但我選擇了面對世界的方式,
那是我不曾質疑過的人生追求。

今天我只是笑著說:對啊,我裡面有一個小女孩。

說出口的那刻我才突然明白自己並不羨慕K的強大。(以前的我肯定會的)

如果丟失了小女孩的部份,
我就永遠不可能成為風神。


我對世界終於有一個清晰的解答,
但是真正困難的不是找到這個解答。

而是在發現世界的樣貌之後、
而是在選擇面對世界的方式之後,
如何以人的姿態、如何以風神的姿態,
帶著註定無法消解的苦痛,
面對永遠不能動搖的荒涼,
強悍而美麗地,活下去。


強悍而美麗。這才是最難的部份。


20080402@ptt2

2008年3月25日 星期二

世界的骰子

Bone Die
kahunna@Flickr, CC BY-NC-SA 2.0


妳問我:認識了不同又怎麼樣呢。包容就是包容。能就是能、想就是想;反之即便有通透的理解,無法包容的事物便怎麼也無法包容的不是嗎。



還是境界問題。

缺乏理解的包容說穿了不過是相處的、世俗的包容;而理解提供了視野的高度,便能給予凌空的、境界的包容。

像是不明白世界是什麼的孩子,經歷了許多受傷、跌跤、迷路,也總有一天會對這些事物寬容起來:啊你們不過就是這樣吧,算了、算了我看得多了;然而若有一天孩子死過一回,在恍惚之際終於看見了世界的界線,他彷彿就凌空了、就突然跳脫出來而有了更高一層的境界。此後無論遇到什麼他也就真的可以釋懷了。

差異在於:前者是打多了遊戲裡的怪物,所以早就對那些青面獠牙的畫面習以為常;後者則是終於認清了「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的事實。

──兩者終究有本質上的不同。



我於是想到老子與莊子。

我深信在最最核心的地方,他們都看見了極為相似的東西。他們的道、他們的自然、他們的世界透露出那麼多的相近的線索──然而他們卻終究朝向不同的方向走去了。

老子入世、莊子出世;老子談政治和宇宙,莊子談精神境界;老子將世界一步一步拆解開來談,莊子的世界則是一團混沌,沒有精粗、沒有常變、沒有內外、沒有本末。

同樣遭遇了愛情的橫流,妳往深處看去,看見愛情裡最深幽黑暗的質地;而我卻往遠處看去,在愛情的荒涼裡,看見了人生的、世界的荒涼。



我說,世界像是一枚作弊的骰子。

我能夠在想要的點數上灌鉛,但命運啊,它永遠能夠在反面灌上更多、更多的鉛。

妳說,那有什麼。把骰子拿過來、每一面的情況都仔細地想過、給出一個對策──那不就可以成竹在胸了嗎。

我於是恍然大悟:啊。原來連出手的時間都不是我可以決定的。



姑且不論身而為人是否可能將骰子的每一面都覽盡、每一面都想通(這實在是我難以相信的事),即便能夠對擲出的點數了然於心,但無常並不僅止此,相同的點數發生在不同的環境、不同的時機、不同的關係裡,就會導致截然不同的結局──

身而為人,我們又怎麼可能真的完全掌握這些呢。



20080325@ptt2 (#17v-tjTP)


C'est la vie

Father, Son, Ocean
svenwerk@Flickr, CC BY-NC-ND 2.0


夜裡父親來找我。電話裡他喊,剛面試完一個主管,要去劉叔叔那邊先坐一下,到公館站再打給你。我說好。

坐「一下」的意思是一個半小時,到公館站碰頭的時候已經快十點。我領他去葉記旁的涼麵臭豆腐攤子吃飯,問他吃過了沒。父親嘆了口氣,說晚上吃好料的呢,A董晚上請了大家一頓。宴無好宴啊,還不就是要這次董事會幫忙把B董拉下來,「這兩個人本來是二十年的交情吶,現在每個禮拜都要見面開會,就因為一個公司,弄到整年不講一句話。」

我聳聳肩,點了一盤涼麵跟兩盤臭豆腐。父親這次回來之前我在電話裡就說,你回來我們去吃臺大這邊有名的臭豆腐。倒也不全是因為知道父親愛吃臭豆腐的緣故,多少也因為每次來學校找我吃飯的時候都吃得太豐盛我有點過意不去,想盡地主之誼帶老爸吃點臺大附近的好料,所以才有臭豆腐之約。

這半年來我的身心狀態無法總是讓自己好好吃飯、給自己餵食什麼豐盛的大餐,在心力交瘁幾要壞透的時刻,我會自己一個人騎著腳踏車,從系館往遠遠的前門去,穿過小福、繞進文院中庭、等等肯德基前面的紅燈,來到這個小攤子上,給自己點一盤綜合涼麵、一盤臭豆腐、一盤燙青菜,然後三兩下嗑個乾淨,不過一百塊之譜,然後帶著滿嘴香菜蒜泥的味道慢慢晃回研究室。

那是很長一段日子裡我最大的奢侈。

炸得香酥的臭豆腐、爽口清甜的涼麵,雖然小攤子的環境不佳,無論晴天雨天地上都濕漉漉的,卻絲毫不減我對它的喜愛,附近的居民也捧場得緊,無論幾點去(舉凡中午、下午、晚餐時間甚至十點以後)幾乎都將近滿座,外帶的客人也始終絡繹不絕。

然而這些我實在無法對父親啟齒,像是在幽暗房間裡囚禁了半生的孩子,怎麼也無法向任何人說明自己在太長的漆黑寂靜中唯一的慰藉是,每天固定的、街角麵包店下午麵包出爐時遠遠飄過來的甜香。

父親問我,「所以你還沒吃飯啊?」我點點頭。

臭豆腐來了,炸得香爽酥脆,父親有點驚訝地問,這樣只要四十塊?語畢開始大嚼,啃了一陣之後才吐出一句,嗯,還真蠻好吃的。

吃過臭豆腐我先把腳踏車鎖在前門,父親說陪我走到系館去拿東西,再一起搭小黃回家。我看看錶,已經快十點半,便點頭答應了。

晚上A董擺的鴻門宴顯然有開酒,老爸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我對酒精極敏銳的嗅覺也幾乎是被父親長期在外應酬、回家後身上的酒氣訓練出來的),他開始說這幾個月營運的不順:三個臺幹辭職,一個是因為離婚、一個被快結婚的女朋友拋棄(對方是合肥望族,反對女兒嫁給臺灣來的男人)、一個被對手挖角,這段時間一直面試新臺幹卻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我們收到五張履歷,有四個超過五十歲,其中一個比我還老,你看有多可怕!」;處心積慮經營了四五個月的訂單,在簽約前被合作夥伴降價搶走,所有幹部都氣得快發瘋了;廠房要擴建,得跟創投公司接頭,對方說得很明:要賺多少、風險多大、底線在哪裡。談起來很吃力;半年來營收成長變慢,開發了新機臺效能不差卻穩定性不足,客戶測試的前一天故障,差一點丟了單。

我領著老爸走過文學院、小福、工學院,只是安靜聽著。快到我們系館的時候我聳聳肩,跟父親說,我這半年也超不順的,簡直是我這輩子最黑暗的日子──一定是過年沒拜拜的關係。離開愛人、論文沒上、身體重病、腳踏車被偷、筆電壞掉,爸媽還陷入長達半年的冷戰,我都快發瘋了。

老爸於是告訴我他日本老朋友教他的一句法文。那是一個帥氣高大的日本老社長,一百八十幾公分,七十幾歲滿頭白髮但長得非常英挺,當年本來是弟弟要接社長,沒想到弟弟卻得了絕症,他送完弟弟離世後被強迫接下整間公司的業務,人生可說是峰迴路轉,這幾年不景氣,也賠了不少錢。一次他們喝酒,酒酣耳熱之際老社長開始發酒瘋,臉紅著大喊:「I'm dying、I'm dying、I'm dying──」,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老爸當時也喝了酒,知道老社長看得懂漢字(他們都以英文溝通),就拿了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遞給他,對他說,我們中文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

「人生七十才開始。」

社長看完哈哈大笑,直說好、好,說得真好──回日本後還特地用毛筆把這句話寫在 A4 紙上,傳真回老爸的公司──當時老社長紅著臉拍拍父親,對他說,我也教你一句話,有一句法文是這樣說的:

「C'est la vie」

意思是,這就是人生。

C'est la vie。父親在走到活大後頭的時候對我說了這句話,說,啊,這就是人生。做不好就是做不好、運氣差就是運氣差,只能盡力而為嘛,那又能怎麼樣呢。哈哈哈。

是啊,我的人生才正要開始。香菜的蒜泥的氣味,校園裡不知名的花香,又圓又亮的滿月,中文系庭中的大樹,深夜十一點仍燈火通明的資訊系館,一對父子,一些被說出、一些沒有被說出的事──

C'est la vie,那就是人生。



20080325@ptt2 (#17wCtbVj)

2008年3月14日 星期五

將我們唱成一首歌

Bear River Stars
aresauburnphotos@Flickr, CC BY-SA 2.0


本來你有眼瞳而我有翼,
無論相知或相戀都是雙宿雙飛無盡的追逐。

而我終成天高地迥的荒涼。
我即是星辰、我即是穹蒼、我即是曠野、我即是海洋。
在你面前,自此便不再需要追逐或躲藏。

只要抬頭仰望星空,
將我們唱成一首歌。

一首沒有前世也沒有來生的歌,
一首能在曠野間悠悠迴盪的歌。

不是愛情,而是人生。



20080314@ptt2 (#17sPd_A9)


2008年3月10日 星期一

用晚安道別

Airplane in the sky
kittysfotos@Flickr, CC BY 2.0


這件事於是成為我對父親內心世界最清晰也最幽微的象徵:為爭取多一日在上海的工作天,父親總是搭最早一班飛機離開。八點的飛機,六點半要到機場,五點多便要醒來。那晚看完凌晨的日劇,弟弟刷過牙要去睡了。關門前,他向還待在客廳看新聞的父親道晚安。爸爸頓了一下,回答:

嗯,掰掰。



我遠遠在書房裡看見這一幕幾乎要流淚。

無法用一頓早餐好好道別,只能獨自在漆黑冰冷的早晨被鬧鐘吵醒,背著冷戰多時的妻子翻下床去,在稀微的晨光中安靜打點離開的行李。出門前偷偷打開孩子的房門,看一眼因為熬夜上網或讀書而睡得正沉的臉。

無法在天亮時說再見。只能趁還醒著的時候,用晚安向彼此告別。



那就是,臺商的寂寞啊。



20080310@ptt2 (#17rBViRO)


2008年3月9日 星期日

語言的重量

俞秀蓮只是簡單地對李慕白說,那咱們在北京會合,「你來,我就等你。」

男人答得含糊,卻把這話惦在心上。兩人在京城見了面,俞以為慕白掛心失劍,問他來由。男人憨憨地說:不是啊,我來北京才知道劍被偷──「我們不是約好了嗎?」


夷吾派人刺殺重耳,他連夜逃出狄國,臨行前告訴妻子:「待我二十五年,不來而後嫁。」

或許是個月影寒亂的夜晚,季隗只是淡淡回答:我都二十五了,再等二十五年,要進棺材啦,哪裡嫁得掉。

等你吧。


李慕白去了京城,人生自此走上始料未及的岔路。想丟的劍沒有丟、想退的江湖退不掉、原本要共度餘生的女人直到他傷重臨死才流著淚對他吐露壓抑數十年的真愛;十八年後重耳稱霸,狄人遂將季隗送回晉國,《東周列國志》給了晉文公一句想像的對白:「猶幸不及二十五年也。」

無網路、難書信,一句話就是武當到京城、一句話就是苦守寒窯十八年。
 

古人的語言真是不可思議,那樣輕易就試探了時間與空間的重量。

20080309@ptt2

2008年3月6日 星期四

成為英雄

DSC08793

「妳真的愛他?」飯後奶奶將她拉到角落,盯著她的眼睛問。

她用力點點頭。

「那妳定得好好養著他,」奶奶握緊她的手,「他有大格局、大氣象──像這樣的男人,如果過得幸福快樂,就可以安穩一生、平平順順;但他一旦走進悲劇裡,就成了英雄。英雄背後是無盡蒼涼、天高地迥的曠野。他能與天地匹敵、與時代對抗──」

「妳就再也、再也抓不住他。」


20080306@ptt2

2008年3月3日 星期一

貓夢

PC233745

她常夢見那貓,在茶色貓袋裡輕微發顫,喵嗚喵嗚向她求救。

聽見貓鳴後她驚慌失措翻找手機,打給妹妹問:哪裡有在急救快死的小貓?妹妹說,現在是凌晨耶妳要去汀洲路上的寵物救援──在哪裡在哪裡?她追問下去卻霎時啞了,乾嘔著無法發出隻言片語,遂在慌亂心跳中痛醒過來。

她不斷重複這夢境,然後逐漸明白自己就是那貓。

無法向任何人示弱,只能回到深夜的夢裡,一面顫抖,一面失控地流出唾沫,在窄小貓袋中向自己發出輕微的求救聲。


20080303@ptt2

2008年2月27日 星期三

異世界

P1044012

「異世界之所以迷人,根本不在怪物、英雄或冒險,而在其中太多美麗的『理所當然』。主角只有大困難、大痛苦、大決斷,永不會被卑微瑣碎枯燥的小事耽擱。但真正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在全力戰鬥後痛快地落敗,這種遭遇實在太罕見了──大多數的人生都磨毀在那些俗不可耐的現實上啊。......」

回給Y的簡訊。


20080227@ptt2

2008年2月24日 星期日

壞掉就吃巧克力

Chocolates
jpaxonreyes@Flickr, CC BY-NC 2.0


在雨裡像發了瘋獨自往士林夜市去,嗑完豪大大雞排、大杯冰奶茶、烤香腸、牛舌餅、關東煮、燙青菜、冰酸梅湯,我覺得好多了。(還拎著酸梅湯在一角的舊書攤以 150 元購入隱地《人啊人》、周志文《三個貝多芬》、成英姝《公主徹夜未眠》、袁瓊瓊《袁瓊瓊極短篇》四本書,夠文藝。)

午夜與S講了半個多小時的電話,我確實好多了。想起在關東煮攤子上發簡訊給X,問要不要幫忙帶點什麼過去?她說剛大哭過,病懨懨,什麼都吃不下。我想了想之後回她,有精神的話給自己吃幾塊巧克力吧,雨越下越大,我得回去了。

壞掉了就吃巧克力,壞掉了就去鬧哄哄的夜市裡啃光一只大雞排加一杯大珍奶。我是在雨中被丟掉的小狗,全身溼透又傷心至極,著涼生病的時候還知道要去草叢裡找有用的藥草來吃。馬麻說,嗑藥會上癮喔,雞排珍奶巧克力會讓身體整個壞掉喔。就像《交響情人夢》裡千秋警告法蘭蘇:死老頭,年紀一大把了,少抽菸、少喝酒、少碰女人,不然你會死很快。

法蘭蘇躺在長椅上,用微醺的欠扁笑臉回答他:

要不是菸、酒、女人,我早就死了。



20080224@ptt2 (#17m9_ifa)


2008年2月10日 星期日

啊咁是變天?

Dark sky
aditchandra@Flickr, CC BY-NC 2.0


夜裡十點多奶奶來電,在浴室的母親接的。



「佩芳啊,恁那也同款嗎?」

「蝦米同款?」母親不明就裡。

「外面黑黑的一片啊,天一直都無光。......」

「......這嘛是暗時十點啊?」

「我透早七點不到就起床了,開始拖地、掃地、洗衣服、澆花、拜拜,然後坐在客廳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天都黑黑的一片沒有光起來──

「啊咁是變天?......」



奶奶午睡睡過了頭,醒來看見時鐘以為是天還沒有亮的清晨,遂開始重複十二小時前一模一樣的晨間功課,結束之後也一如往昔坐在沙發上等天亮。

母親轉述這段對話給我聽,我便開始想像七十歲的奶奶拖著身子醒來,精神奕奕打理完房間、坐在沙發上看窗外等天亮的模樣。

時間越來越晚,天空始終一片漆黑。

六點半。七點。七點半。八點。八點半。九點。九點半。十點。

奶奶慌亂起來。世界竟顛倒了嗎?晨起灑掃竟是最後一次了嗎?最後終於忍不住撥電話給媳婦問一句:啊咁是變天?



將死的預感,世界始終沒有醒來的恐懼。

我總覺那與年老與健康都無關。我總想那是世界以隱微的方式向我們揭示了它幽暗的一角。

打了個冷顫,我們試著保暖、用力裹住自己,從而擠出了那個徬徨、深沉的提問。



20080210@ptt2 (#17hf2YK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