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7日 星期六

《亞細亞的花蝴蝶》

江武是誰?




我是在他離開以後才開始認識他的。

2004 年(民國 93 年)二月十一日星期三,剛過完元宵節沒幾天,警方在新店的公寓裡發現了他。那是股市聞人黃任中去世、巴西孤兒吳憶樺離開臺灣的同一天。報紙想當然爾只給他一個語焉不詳、面目模糊的小方塊。

多年後,我在臺北市大大小小圖書館裡找,怎麼找都找不到原始的紙本,最後還是去了國圖,才在電子資料庫裡翻到聯合報臺北地方版上這則三百字的新聞

好幾科被當 大一生燒炭自殺

記者牛慶福/新店報導 (2004/02/11)

東吳大學法律系一年級江姓學生昨天被發現燒炭自殺身亡,警方初步調查認為,江姓學生可能因為上學期課業當了太多,擔心被退學而自殺。

十九歲的江姓學生與就讀職校夜間部的兩名表姊,共同租屋住在新店市文化路卅七巷五弄的一家公寓。昨天下午四時許,表姊們發現他兩三天沒有動靜,敲門也沒有反應,立即請鎖匠打開門,才發現他死在床上。

警方趕來偵查,沒有發現遺書,但由其手機發現,江姓學生最後一通電話是七日晚間十時卅五分打的,但不知打給誰,以後共收到五十多通他沒有回應的電話,因此判斷他是八日凌晨自殺。死者父母是台東教育界人士,昨晚八時許據報趕來,在現場與許多親友見面,大家都難過異常。 
死者另有姊妹,是家中獨子,大學的教官也來了解情形,他說江姓學生是建中的畢業生,潛力很好,想不到走上這條路。

那年我們大一。

餅乾哭了、兔兔也是。我並不真的認識江武,但依稀記得他有張漂亮的臉與花枝招展的妖氣,在卡其色殘酷叢林裡煙視媚行──儘管陌生的我也記得這個人。

江武,建國中學第 55 屆、2003 年的畢業生,與我同一屆。高一是 14 班、高二是 20 班,高三轉到一類組的 3 班,後來考上東吳大學法律系。

我是從朋友的、以及朋友的朋友的悼文裡開始認識他的:江武、小武、武媽、武哥、gamania。一個(幾乎是)公開出櫃、極有活力、蹦蹦跳跳三三八八、愛漂亮的 gay;有才華、愛玩、嘴上不饒人、情緒化,風評很極端。

他既作曲也填詞,留下一個網站(http://home.kimo.com.tw/c_gamania/,已關站)。他所有青澀的創作、連同以歌寫成的遺書,全都放在那裡。

當時餅乾寫了短短一篇〈江武的最後一首〉,說他「總是這麼愛笑,笑的時候總要露出他的虎牙, 打扮得漂漂亮亮,像隻孔雀一樣出現。這麼開朗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會選擇這條路呢......」

那年我們大一。正是剛進大學,蓄勢待發,全身上下都繃緊了的時刻。

最後也不知道是從哪裡鳴的槍,我們起跑,全力向前狂奔。西出陽關再無故人。

朋友的朋友的死、一個男同性戀者的死,遠遠在後頭唱著,慢慢也就聽不見了。




十年後我又才想起這首歌。

2013 年秋天,我開始整理自己的舊文,瞥見當年餅乾寫的文字,一時動念上網搜了一圈,發現什麼都找不到。一個人好好的活過、死了,十年過去,什麼都剩不下來──正當我這麼想,卻發現網友 CornGuo 留下的備份站

他寫的歌、填的歌詞,以及給每首歌寫的註解,全都在那裡。

江武的最後一首歌,原詞是這樣的:

最美的回憶  (未完成)

就讓那黑夜來臨永遠不天明
就讓我就此睡去永遠不清醒
在這個最孤單的時候 只有我而已
人生冷暖悲喜 我不願一一嚐盡
沒有人能夠了解我現在的心情
就算我現在死去也沒人會在意
不願意看到你為我哭泣 我會悄悄的遠去
謝謝你在我生命的最後幾天 留給我一個最美的回憶

他留下的註解很直白:「這是一首沉痛的歌曲,降 c 調、速度 72。我只做出副歌、主歌部分來不及寫。......來不及寫完整首歌,包括伴奏也沒有編輯的很精美,待有緣人,為我完成。」

上傳的日期是 2004 年二月七日。照線索推敲起來,正是他自殺的那一晚。




十年前,江武離世的 2004 年底,餅乾以他的死為基底,寫了小說〈亞細亞的花蝴蝶〉,闖入當年臺大文學獎小說的決審

那是一篇充斥著自我質疑、反覆辯證與內在衝突的小說。故事從花枝招展的 GAY「六百三」(陸佰杉)的死訊開始,由旁人紛至沓來的反應以及「我」內心糾纏的喃喃自語交織成一幅悼亡的群像。故事線最後停在三個朋友買了幾本型男雜誌,去河濱公園燒給六百三。一陣大風襲來,火焰唰地騰起,宛如一只妖豔的橘紅色巨蝶,在生者與死者之岸間無語地展開了雙臂。

文學獎最後以落選收場,餅乾失魂落魄,被Y劈頭罵了一頓。

隔年夏天,餅乾又試著把〈亞細亞的花蝴蝶〉改為舞臺劇,計劃要在臺大話劇社的暑期公演登臺。寫到第二幕時油盡燈枯,被文字裡映出的心魔折磨得不成人型,半夜向我討救兵。

此時戲已開始排練。演員手上只有兩幕的劇本,無法掌握整齣戲的感覺,鎮日垂詢身兼導演的餅乾:「劇本寫好了嗎?」、「到底要說什麼?」、「後面呢?」──

我硬著頭皮把第三幕寫出來。這一幕,一群同學繞在男主角身邊,盤旋著向他大罵「你他媽死 GAY」 「你他媽死 GAY」「你他媽死 GAY」──這一幕一寫過,糾纏多時的心魔彷彿現了真身,白龍想起自己原叫琥珀川。我們日以繼夜、演員也參與討論,總算把整齣劇本寫完。

而這齣戲的登臺,便是在這種混亂而毫無秩序的節奏下展開的。

那個夏天那個劇組,幾乎全是餅乾以自己的人脈或人脈的人脈找來的朋友。有些人認識江武有些人不認識,燈控、燈光、服裝、劇本、演員、道具、編劇、票務,大部份人多少都擔著一些友情債而來,在學校的角落裡排練、在麥當勞討論劇本,在樓梯間吵架;最後上場前兩天,在昏暗的牯嶺街小劇場裡裝臺裝燈排練,討論服裝、討論道具。最後一晚,餅乾甚至帶著全部的演員睡在自己家裡,以免有誰睡遲了要開天窗。

我自己買票進場,坐在臺下,全身因著緊張而不住顫抖。

當時同票演出的另一齣戲是改編自〈課堂驚魂〉的〈三十九號女學生〉。是一齣機巧聰明、對白又長又快的法國劇。女主角正是餅乾可愛的親妹妹。儘管我是這棚的編劇,在小劇場幽黑的臺下乖乖坐著接連看完兩齣戲後,我的第一個念頭還是:

「輸了」。

這些由四面八方、因著餅乾以及江武的緣故趕來齊聚一堂、交織成一齣戲的人們,演出的並不是一場戲,而是一場混亂紛雜的悼亡。

在小劇場裡聚焦的燈光下,臺下的眼睛穿過了黑暗所看見的,是這個劇本宛如稜鏡,在一則看似微不足道的死亡中照映出千千萬萬複雜的光影。小劇場的舞臺著了深深的魔,在那個片刻,將臺下所有人都重新帶往那個死、那個死後幾天、那個最後向他道別以後沒有江武的世界。

一點都不好笑、一點都不聰明。活生生地、焦慮地,直接碾壓過觀眾的一場悼亡。

後來才聽說,上臺前竟沒有過一次完整的彩排。




十年後,我翻到餅乾的文章,重新想起這首歌。已經記不得旋律。

上網一搜,我找到的是 2011年 legist 與 crazyeli 把這首歌的歌詞補完、重新編曲的版本:





我還是不認識江武。

我不由自主開始向身邊聯絡得上的友人蒐集他留下的文字與歌曲。兔兔給了我一份當年她流著眼淚一字一句親手打下的文檔,裡頭全是江武寫的歌詞及註解。我一篇篇讀下來,竟在其中一首歌詞邊發現了一個熟識的名字,是我的友人T。

我立刻在網路上問他:你認識江武嗎?

T說,對這名字沒有什麼印象,但他多年前確實曾寫過些詞。

我便將歌詞與音檔傳給他。他看了之後說:這是我高中時候寫的沒錯,旋律我還有印象。記得是有人在網路上放了音檔,問有沒有人有興趣幫曲子填詞,他便毛遂自薦了。

──十年前寫的詞與歌,竟這樣找了回來。

我把江武的事對他說了。

T聽完後問我:「他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呢?」




面對這個簡單的問題,我芒刺在背感到了自己的偽善。我參與了他盛大而混亂的悼亡,卻無法好好地說,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我只記得江武的最後一首。我只記得那首歌裡他唱,「沒有人能夠了解我現在的心情/就算我現在死去也沒人會在意」。我記得餅乾說,在他很不好、逃去臺東的時候,是江武收留了他;我記得兔兔說,在她和家裡吵架、想做傻事的時候,江武好幾次都在她身邊,就像自己的親哥哥。

我記得江武對餅乾說過: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就只有弄髒。沒有其他可能。

但我還是無法回答,他是什麼樣的人。

最近幾次回臺灣,一有空檔我便往圖書館去,在大大小小圖書館裡尋找那則刊登他消息的剪報。網路新聞不夠、流言蜚語不夠,印字成紙才是真的。

一個人切切實實地活過啊。




〈亞細亞的花蝴蝶〉,是從江武死後開始說的。第一幕一開場就是他的死訊。(用餅乾酸溜溜的煞風景腔調說,就是「一開場就翹─毛─了──」。)

餅乾在好友的協助下,將劇本、序與後記編成一本 91 頁的小冊,在演出當天隨場販售。薄薄一本,白色書皮,序是我寫的、後記是餅乾寫的。封面上有一只黑色方框,框裡是一隻展翅的黑色蝴蝶。

「亞細亞的花蝴蝶」,源於島谷瞳〈花蝴蝶~Papillon〉的歌詞:

你是亞細亞的花蝴蝶
作著無止無盡的夢

我向朋友們問起江武。與他相熟的人對我說了幾個故事,而不喜歡他的人則不約而同對我說,「不予置評」。我感到困惑,轉去問餅乾,餅乾回了我一句:Gay 不都是這樣,從小就被磨得又尖又利?(對於這個回答我無話可說。只有沉默。)

我問餅乾,為什麼挑這首歌呢?

島谷瞳的花蝴蝶,是珍娜傑克森〈Doesn't Really Matter〉的翻唱,歌詞由韓裔作詞家康珍化所寫。餅乾說,這首歌的亞洲風配樂、莫名其妙的亞洲多國語言拼成的副歌結尾、花俏到廉價的裝飾音,歪打正著地為當年懵懵懂懂、帶著興奮與不安開始摸索同志世界的他們,下了一則極好的註解。

如果能活下來,他或許真能成為他想成為的插畫家、作曲家、歌手。

但是他來不及了。

江武留下了像是少女漫畫學出來的青澀畫稿,留下了既芭樂又稚嫩的曲子與歌詞,還沒有成熟,永遠停在那裡了。

餅乾說,但是他來不及了。




最後,2013 年底,在我返回美國前夕,我終於在國圖的資料庫裡找到了這則剪報的掃描檔。地方版。小小的方塊,版面的正上方。三百字。

好幾科被當。學業問題。什麼什麼。蓋好了章,塵埃落定。




江武是誰?

他的故事,有極其政治正確的說法,也有極其政治不正確的說法。

我們可以說他的死、說他的才華、說他的性向、說他的出身。說他留下的歌,說他惹的麻煩。說喜歡他的人,說痛惡他的人,說看重他的人,說對他不予置評的人;說他的不負責任、愛玩與情緒化,說他的溫柔、軟弱與聰明;說他的不合時宜,或說,這個還來不及學會包容他的世界。

找到那則極不顯眼的剪報後,我明白自己想說的全不是這些。

從 1999 年三月的第一首開始,到 2004 年二月的最後一首為止,五年間,江武總共留下了四十六首歌。

我整理好了。

連同他主編的、一期以同性戀為主題的班刊,一併放在這裡

https://drive.google.com/file/d/0B7XJjU2_aDgsZ2M0aW5lcmdTWGs/edit?usp=sharing




世界還是老樣子,不管怎麼樣都只有弄髒,永遠不乾淨。(而也還是老樣子,說這句話時,多少還是與「性」有關的。)

我還是不認識你。

但像你在網站上說的,每一首歌,在每一個人心中,都是一個不同的故事。

我有一則關於你的故事,我願意將它好好地說出來。

生者仍在此岸掙扎,試著與遺忘對抗、與現實妥協。在那場盛大的悼亡裡,既然我們口口聲聲說了,說那句「就算我現在死去也沒人會在意」是錯的,那麼,至少我們能試著信守諾言:

將你的歌,繼續唱下去。




20140607@書一百 (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