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25日 星期二

世界的骰子

Bone Die
kahunna@Flickr, CC BY-NC-SA 2.0


妳問我:認識了不同又怎麼樣呢。包容就是包容。能就是能、想就是想;反之即便有通透的理解,無法包容的事物便怎麼也無法包容的不是嗎。



還是境界問題。

缺乏理解的包容說穿了不過是相處的、世俗的包容;而理解提供了視野的高度,便能給予凌空的、境界的包容。

像是不明白世界是什麼的孩子,經歷了許多受傷、跌跤、迷路,也總有一天會對這些事物寬容起來:啊你們不過就是這樣吧,算了、算了我看得多了;然而若有一天孩子死過一回,在恍惚之際終於看見了世界的界線,他彷彿就凌空了、就突然跳脫出來而有了更高一層的境界。此後無論遇到什麼他也就真的可以釋懷了。

差異在於:前者是打多了遊戲裡的怪物,所以早就對那些青面獠牙的畫面習以為常;後者則是終於認清了「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的事實。

──兩者終究有本質上的不同。



我於是想到老子與莊子。

我深信在最最核心的地方,他們都看見了極為相似的東西。他們的道、他們的自然、他們的世界透露出那麼多的相近的線索──然而他們卻終究朝向不同的方向走去了。

老子入世、莊子出世;老子談政治和宇宙,莊子談精神境界;老子將世界一步一步拆解開來談,莊子的世界則是一團混沌,沒有精粗、沒有常變、沒有內外、沒有本末。

同樣遭遇了愛情的橫流,妳往深處看去,看見愛情裡最深幽黑暗的質地;而我卻往遠處看去,在愛情的荒涼裡,看見了人生的、世界的荒涼。



我說,世界像是一枚作弊的骰子。

我能夠在想要的點數上灌鉛,但命運啊,它永遠能夠在反面灌上更多、更多的鉛。

妳說,那有什麼。把骰子拿過來、每一面的情況都仔細地想過、給出一個對策──那不就可以成竹在胸了嗎。

我於是恍然大悟:啊。原來連出手的時間都不是我可以決定的。



姑且不論身而為人是否可能將骰子的每一面都覽盡、每一面都想通(這實在是我難以相信的事),即便能夠對擲出的點數了然於心,但無常並不僅止此,相同的點數發生在不同的環境、不同的時機、不同的關係裡,就會導致截然不同的結局──

身而為人,我們又怎麼可能真的完全掌握這些呢。



20080325@ptt2 (#17v-tjTP)


C'est la vie

Father, Son, Ocean
svenwerk@Flickr, CC BY-NC-ND 2.0


夜裡父親來找我。電話裡他喊,剛面試完一個主管,要去劉叔叔那邊先坐一下,到公館站再打給你。我說好。

坐「一下」的意思是一個半小時,到公館站碰頭的時候已經快十點。我領他去葉記旁的涼麵臭豆腐攤子吃飯,問他吃過了沒。父親嘆了口氣,說晚上吃好料的呢,A董晚上請了大家一頓。宴無好宴啊,還不就是要這次董事會幫忙把B董拉下來,「這兩個人本來是二十年的交情吶,現在每個禮拜都要見面開會,就因為一個公司,弄到整年不講一句話。」

我聳聳肩,點了一盤涼麵跟兩盤臭豆腐。父親這次回來之前我在電話裡就說,你回來我們去吃臺大這邊有名的臭豆腐。倒也不全是因為知道父親愛吃臭豆腐的緣故,多少也因為每次來學校找我吃飯的時候都吃得太豐盛我有點過意不去,想盡地主之誼帶老爸吃點臺大附近的好料,所以才有臭豆腐之約。

這半年來我的身心狀態無法總是讓自己好好吃飯、給自己餵食什麼豐盛的大餐,在心力交瘁幾要壞透的時刻,我會自己一個人騎著腳踏車,從系館往遠遠的前門去,穿過小福、繞進文院中庭、等等肯德基前面的紅燈,來到這個小攤子上,給自己點一盤綜合涼麵、一盤臭豆腐、一盤燙青菜,然後三兩下嗑個乾淨,不過一百塊之譜,然後帶著滿嘴香菜蒜泥的味道慢慢晃回研究室。

那是很長一段日子裡我最大的奢侈。

炸得香酥的臭豆腐、爽口清甜的涼麵,雖然小攤子的環境不佳,無論晴天雨天地上都濕漉漉的,卻絲毫不減我對它的喜愛,附近的居民也捧場得緊,無論幾點去(舉凡中午、下午、晚餐時間甚至十點以後)幾乎都將近滿座,外帶的客人也始終絡繹不絕。

然而這些我實在無法對父親啟齒,像是在幽暗房間裡囚禁了半生的孩子,怎麼也無法向任何人說明自己在太長的漆黑寂靜中唯一的慰藉是,每天固定的、街角麵包店下午麵包出爐時遠遠飄過來的甜香。

父親問我,「所以你還沒吃飯啊?」我點點頭。

臭豆腐來了,炸得香爽酥脆,父親有點驚訝地問,這樣只要四十塊?語畢開始大嚼,啃了一陣之後才吐出一句,嗯,還真蠻好吃的。

吃過臭豆腐我先把腳踏車鎖在前門,父親說陪我走到系館去拿東西,再一起搭小黃回家。我看看錶,已經快十點半,便點頭答應了。

晚上A董擺的鴻門宴顯然有開酒,老爸身上有淡淡的酒氣(我對酒精極敏銳的嗅覺也幾乎是被父親長期在外應酬、回家後身上的酒氣訓練出來的),他開始說這幾個月營運的不順:三個臺幹辭職,一個是因為離婚、一個被快結婚的女朋友拋棄(對方是合肥望族,反對女兒嫁給臺灣來的男人)、一個被對手挖角,這段時間一直面試新臺幹卻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我們收到五張履歷,有四個超過五十歲,其中一個比我還老,你看有多可怕!」;處心積慮經營了四五個月的訂單,在簽約前被合作夥伴降價搶走,所有幹部都氣得快發瘋了;廠房要擴建,得跟創投公司接頭,對方說得很明:要賺多少、風險多大、底線在哪裡。談起來很吃力;半年來營收成長變慢,開發了新機臺效能不差卻穩定性不足,客戶測試的前一天故障,差一點丟了單。

我領著老爸走過文學院、小福、工學院,只是安靜聽著。快到我們系館的時候我聳聳肩,跟父親說,我這半年也超不順的,簡直是我這輩子最黑暗的日子──一定是過年沒拜拜的關係。離開愛人、論文沒上、身體重病、腳踏車被偷、筆電壞掉,爸媽還陷入長達半年的冷戰,我都快發瘋了。

老爸於是告訴我他日本老朋友教他的一句法文。那是一個帥氣高大的日本老社長,一百八十幾公分,七十幾歲滿頭白髮但長得非常英挺,當年本來是弟弟要接社長,沒想到弟弟卻得了絕症,他送完弟弟離世後被強迫接下整間公司的業務,人生可說是峰迴路轉,這幾年不景氣,也賠了不少錢。一次他們喝酒,酒酣耳熱之際老社長開始發酒瘋,臉紅著大喊:「I'm dying、I'm dying、I'm dying──」,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老爸當時也喝了酒,知道老社長看得懂漢字(他們都以英文溝通),就拿了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遞給他,對他說,我們中文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

「人生七十才開始。」

社長看完哈哈大笑,直說好、好,說得真好──回日本後還特地用毛筆把這句話寫在 A4 紙上,傳真回老爸的公司──當時老社長紅著臉拍拍父親,對他說,我也教你一句話,有一句法文是這樣說的:

「C'est la vie」

意思是,這就是人生。

C'est la vie。父親在走到活大後頭的時候對我說了這句話,說,啊,這就是人生。做不好就是做不好、運氣差就是運氣差,只能盡力而為嘛,那又能怎麼樣呢。哈哈哈。

是啊,我的人生才正要開始。香菜的蒜泥的氣味,校園裡不知名的花香,又圓又亮的滿月,中文系庭中的大樹,深夜十一點仍燈火通明的資訊系館,一對父子,一些被說出、一些沒有被說出的事──

C'est la vie,那就是人生。



20080325@ptt2 (#17wCtbVj)

2008年3月14日 星期五

將我們唱成一首歌

Bear River Stars
aresauburnphotos@Flickr, CC BY-SA 2.0


本來你有眼瞳而我有翼,
無論相知或相戀都是雙宿雙飛無盡的追逐。

而我終成天高地迥的荒涼。
我即是星辰、我即是穹蒼、我即是曠野、我即是海洋。
在你面前,自此便不再需要追逐或躲藏。

只要抬頭仰望星空,
將我們唱成一首歌。

一首沒有前世也沒有來生的歌,
一首能在曠野間悠悠迴盪的歌。

不是愛情,而是人生。



20080314@ptt2 (#17sPd_A9)


2008年3月10日 星期一

用晚安道別

Airplane in the sky
kittysfotos@Flickr, CC BY 2.0


這件事於是成為我對父親內心世界最清晰也最幽微的象徵:為爭取多一日在上海的工作天,父親總是搭最早一班飛機離開。八點的飛機,六點半要到機場,五點多便要醒來。那晚看完凌晨的日劇,弟弟刷過牙要去睡了。關門前,他向還待在客廳看新聞的父親道晚安。爸爸頓了一下,回答:

嗯,掰掰。



我遠遠在書房裡看見這一幕幾乎要流淚。

無法用一頓早餐好好道別,只能獨自在漆黑冰冷的早晨被鬧鐘吵醒,背著冷戰多時的妻子翻下床去,在稀微的晨光中安靜打點離開的行李。出門前偷偷打開孩子的房門,看一眼因為熬夜上網或讀書而睡得正沉的臉。

無法在天亮時說再見。只能趁還醒著的時候,用晚安向彼此告別。



那就是,臺商的寂寞啊。



20080310@ptt2 (#17rBViRO)


2008年3月9日 星期日

語言的重量

俞秀蓮只是簡單地對李慕白說,那咱們在北京會合,「你來,我就等你。」

男人答得含糊,卻把這話惦在心上。兩人在京城見了面,俞以為慕白掛心失劍,問他來由。男人憨憨地說:不是啊,我來北京才知道劍被偷──「我們不是約好了嗎?」


夷吾派人刺殺重耳,他連夜逃出狄國,臨行前告訴妻子:「待我二十五年,不來而後嫁。」

或許是個月影寒亂的夜晚,季隗只是淡淡回答:我都二十五了,再等二十五年,要進棺材啦,哪裡嫁得掉。

等你吧。


李慕白去了京城,人生自此走上始料未及的岔路。想丟的劍沒有丟、想退的江湖退不掉、原本要共度餘生的女人直到他傷重臨死才流著淚對他吐露壓抑數十年的真愛;十八年後重耳稱霸,狄人遂將季隗送回晉國,《東周列國志》給了晉文公一句想像的對白:「猶幸不及二十五年也。」

無網路、難書信,一句話就是武當到京城、一句話就是苦守寒窯十八年。
 

古人的語言真是不可思議,那樣輕易就試探了時間與空間的重量。

20080309@ptt2

2008年3月6日 星期四

成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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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真的愛他?」飯後奶奶將她拉到角落,盯著她的眼睛問。

她用力點點頭。

「那妳定得好好養著他,」奶奶握緊她的手,「他有大格局、大氣象──像這樣的男人,如果過得幸福快樂,就可以安穩一生、平平順順;但他一旦走進悲劇裡,就成了英雄。英雄背後是無盡蒼涼、天高地迥的曠野。他能與天地匹敵、與時代對抗──」

「妳就再也、再也抓不住他。」


20080306@ptt2

2008年3月3日 星期一

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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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常夢見那貓,在茶色貓袋裡輕微發顫,喵嗚喵嗚向她求救。

聽見貓鳴後她驚慌失措翻找手機,打給妹妹問:哪裡有在急救快死的小貓?妹妹說,現在是凌晨耶妳要去汀洲路上的寵物救援──在哪裡在哪裡?她追問下去卻霎時啞了,乾嘔著無法發出隻言片語,遂在慌亂心跳中痛醒過來。

她不斷重複這夢境,然後逐漸明白自己就是那貓。

無法向任何人示弱,只能回到深夜的夢裡,一面顫抖,一面失控地流出唾沫,在窄小貓袋中向自己發出輕微的求救聲。


20080303@pt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