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3日 星期一

黑暗之光

Light In The Darkness
elentari86@Flickr, CC BY-NC-SA 2.0


老師剛剛經歷過六次化療,頭髮、睫毛、眉毛全都脫光,臉頰浮腫,膚色暗沉,進門後我喊她老師,輕輕抱了她一下。

老師一襲裙袍,像深居簡出的老尼,一字一句清楚地對我說出所有的故事:罹癌、手術、離婚、再罹癌、再化療。第一任丈夫回來見她,本是要討論孩子的事,但到了醫院卻什麼也說不出,在床前整整哭了兩個小時。



醫生在半年前,三月九日,對她說:妳只剩下半年。

我輕輕地回答:就是今天哪。

老師點點頭。是。就是今天。

老師說,她不想化療的。讓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但朋友們把她五花大綁留在醫院裡化療。老師給我看右鎖骨邊上的人工血管:正常的血管碰到化療的藥就毀了,所以要接人工血管。化療的藥好毒啊,給我打的人都全副武裝。

老師說,六次的化療非常非常痛苦,她好幾次好幾次有輕生的念頭。

她說,老病的父親不夠、兒子還沒結婚也不夠。這些都不夠讓她活下來。老師說,我是為愛而生的。我覺得,活這樣,夠了。



老師追問我與S的事,於是我認真說了。我說,半年的苦行,我說,對愛情的認知相差實在太大太大,我說,但相形於老師啊,這些應該是沒什麼吧。

你們交往多久?

六年。

老師說:夠久了。人生沒有幾個六年。

然後我說到半年的苦行。禁絕一切事物的狀態,所有食物下肚之後宛如被黑洞吞噬,身體一日一日消瘦下來。我說:那半年裡我壞掉了。

老師說:你那算什麼,我這樣才是壞掉啊。



最後老師要在書上我簽名留字,但我寫上了「Dear 蘇蘭老師」後怎麼也無法寫出句子來。拿著筆乾在桌上許久許久。

老師並沒有任何迷惘困惑,不需要任何智性的安慰。而我又不願寫出「請好好活下去」這種光明燦爛的話來,最後時間將屆,我寫了「黑暗中仍然有光。加油。」但後來想想,真正想說的也只有「加油」而已。

我對老師說,本來要買花來,但我不想隨便買,所以上網查了花語。

老師,我本來要送雞蛋花。

雞蛋花的花語是「重生」。

老師微笑著點頭,啊,是重生。

可惜花店好像都沒有賣雞蛋花啊。我苦笑。



親愛的老師,我是一個不相信星座、不相信血型、不相信前世今生,甚至也不相信福德一致的人。我所相信的是:人終究要自己赤裸裸地去面對世界的荒涼、去面對身而為人的有限。其他都是假的。

老師妳說,許多人要妳信仰、要妳讀經。但妳無論如何都讀不下。老師妳說:我是為愛而生。只有愛能夠讓我活下去。

我知道的,因為我也讀不下。

若要信仰什麼其他而得到幸福,我寧信仰自己而毀滅。

我們是追逐一條沒有岔路可出走的荊棘之路的人。若神說,這條路將盡、這條路將崩塌了,我們仍別無選擇。

但也因此,親愛的老師,正因我深切地瞭解這種性格,所以我是真真切切地無話可說了。



出發前L問我:為什麼是雞蛋花。我說,因為花語是重生。L說,你不是說老師仍然風風火火地四處旅行與演講嗎?那不就是重生了?

我搖頭:我說的是,身體的重生。若是意志上精神上的重生,老師不需要我祝福。

L說,但那是不可能的啊。

我回答她:所以才需要祝福啊。

對於老師這樣的人,只有那些,不一定能夠做到、再努力也不一定能夠生還、再努力不一定能夠得到幸福的、過度艱難的事,才真正需要祝福。

老師約我上她的廣播節目,要我自己選兩個小小的主題,各談十五分鐘即可。我一口答應。而我沒有說出口的是,老師,我甚至不會說:請努力地活著、請努力地活下來。我知道那是自私。老師這輩子大概也受夠自私這東西了。

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看著,並在需要的時候陪老師走一小段路,為老師揭一幕門簾,對於那些未可知的荒涼,盡我所能給予祝福。

親愛的老師,黑暗中有光,我猜這妳也早就知道了吧。

那麼我要說的就只有:加油,無論是面光或背光的時刻。



晚安。



20100913@ptt2 (#1CZHieVj, #1CZTgWk1, #1CZaJWss)


2010年9月12日 星期日

行前

The long road back home
tim_norris@Flickr, CC BY-NC-ND 2.0


一早到研究室換了襯衫,拿了當年的畢業作品集和我得獎的小說,要出發去淡水見蘇蘭老師了。



上一次見到老師是四五年前的秋天,在國家劇院。老師仍是一襲招牌長洋裝,好看的短髮,口齒清晰、笑起來又漂亮又有殺氣──啊我可有說過,老師曾選上中國媽媽?──她當時笑笑地摟了我,用洪亮而爽朗的聲音對我身旁的S說:

「好好把握他!他家世好、爸爸媽媽好、人品也好!」

許多年過去,我們誰也沒有把握到對方,跌跌撞撞才終於走出了大雪。這次再聽到老師的消息,老師竟已癌末了。



在網路上看到老師光頭的照片,我心下驚駭,立刻寫信去探問、約好時間見面,也馬上訂閱了老師的部落格。老師挺著癌末的身子,彷彿要把最後的時光用最燦爛的方式燃燒殆盡般,不斷四處演講、開會、遊玩,她的 Google 日曆排滿了行程,遠比我的行程還要滿,下週要去東引三天、再下週要去東北十二天!甚至還開了廣播節目!

小學時給老師訓練了四年的即席演講,最後拿了市賽的季軍回來。那年我小學畢業,老師由原本陰晴不定、極端暴躁的情緒裡走出來,帶著唯一的兒子再婚了。後來我才知道,就在我開始受訓的前一年,老師才剛離婚。後來整整兩年,上她的課,印象最深的就是實在濃烈得過份的香水味(下一堂課的男老師聞到教室中殘留的餘味甚至還問:是誰帶的蚊香?),還有,老師難以捉摸、突然發怒而對我們吼叫的聲音。

那兩年上老師的課都是戰戰兢兢的。

後來我有了一個精確的詞彙形容那種極端專注、整個人陷入極深的暴躁與黑暗中,卻以扭曲的方式發出光芒的狀態:壞掉。



小學畢業那年,我拿下市賽的季軍,也逐漸淡出了集訓的行列。那年,老師再婚了。我有收到喜帖,但母親不允許我參加老師的婚禮。上國中後有一次我回學校去探望老師,老師逼著我當場示範即席演講給學弟聽,我硬著頭皮做了。學弟又被老師逼著說感想,學弟說:

明明知道故事是假的(因為我說了一個蘇蘭老師的故事,我講完後立刻澄清這個故事是假的),但就是覺得很誠懇、很想相信他。

蘇蘭老師說:你們學長啊,就是擅長使用「四字成語」來加強說服力。你們要學。

然後學弟們就笑了,那時我就知道老師已過得好多。我當年的集訓氣氛是非常緊繃的,根本就很難笑出來。每天要練兩個題(一個回家準備、一個即席抽),有時講得好還是會被罵到快哭、有時講得很爛卻沒什麼批評──那時我才小學啊!

日前,約好見面的時間,老師在回信上寫:轉了十四年,她與兒子又回到單親生活。「那是除了得病之外另一個好長好長的故事了。」

啊。老師又離婚了。



其實我在情感上是很害怕老師這種強勢、脾氣暴躁、說話直率的長輩(女性尤其),昨晚我還是輕微地失眠了,並且完全無法想像要以什麼話題(癌末嗎?離婚嗎?)開啟下午的拜訪。老師有精神跟我說多久的話呢?該怎麼說我自己?老師會不會覺得很無味?

哎。寫著寫著該出門了。

親愛的老師啊,妳心中那個「家世好、人品也好」的小鬼,在好幾年銷聲匿跡之後,要帶著女朋友去看妳了。



20100912@ptt2 (#1CZ48EK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