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2月27日 星期二

讀范滂傳

乍讀傳時,聞友斥范氏不究人情、自行其是,遇事驕矜氣盛、無知躬省,謂之可憎也。是時愚未閱及全文,僅答以莞爾,且於該夜反覆讀之,後掩卷嘆息。

吾深體友之憎惡。孟博律己以正,故信己以直,縱孤行至遍體鱗傷亦不讓毫釐,殆執狂而無悔。以其理直,是故氣盛,蔑棄人我往來之折衝、官場政治之應對,「猶以利刃齒腐朽」者,必為當世左右所厭。是以滂雖有「士大夫迎之者數千兩」盛名,仍宦海波折,屢遭奸佞謗陷,良有以也。

然愚通覽全文,特愛「詔下,急捕滂等」一節。聞督郵「抱詔書,閉傳舍,伏床而泣」,滂無多語,意氣自若,言「必為我也」,「即自詣獄」。縣令大驚,脫口直詰:「天下大矣,子為何在此?」

漢末道衰。士人本多有可擇之途,「天下大矣」。唯滂獨堅其志,執意「在此」,擇旁人無擇之徑,「嚴整疾惡」,臨獄無懼,至死無悔。何其壯也!「在此」二字,豈非孟博不與濁俗為類、名留青史之故歟?

*  *  *

整篇文章最愛的還是當「詔下,急捕滂等」,督郵「抱詔書,閉傳舍,伏床而泣」。范滂並沒有逃避,只說「必為我也」,便「即自詣獄」。

縣令大驚,倉皇而出、解下官印,甚至要「引與俱亡」,此時脫口問他:

「天下大矣,子為何在此?」

在混亂的東漢末年,身為一個政治人物、一個士人,范滂本有很多很多選擇,「天下大矣」。但他做出了選擇,選擇毫不遲疑地站在這裡,選擇不計代價地去實現自己堅信至死的生命價值,選擇正面迎向這個黑暗的世界。

「在此」,是范滂與眾不同的選擇,也正是他名留青史的原因。


20051227@ptt2

2005年12月3日 星期六

臺北創世紀

Television Wall
Christian@Flickr, CC BY-ND 2.0



那很可能是某個會讓當時活著的所有臺北人說嘴一輩子的早晨──天亮,整個城市醒來之後,總統府不見了。

是的,記者目前所在的位置是已經消失的總統府正前方,各位觀眾可以看到的是總統府已經整個消失了,目前原地只剩下一大片發出惡臭的的爛泥,在場蒐證的警方表示,這起事件沒有任何目擊者,但是警方已經掌握有力跡證,已鎖定特定對象,全力追緝中。

關於連同總統府一起消失的總統及副總統等人,在野黨呼籲,執政當局應該有擔當,應緊急派遣人員搭乘幽浮前往火星尋找失蹤的國家元首。

記者陳建宏,凱達格蘭大道前連線報導。
現場交還給主播。

第二天,所有的電視機承受不了這樣的新聞,在深夜裡約好一起離家出走。

第三天,整個城市充滿了在街頭狂奔尋找電視機的難民,在各大電器行衝進衝出,對交通與治安造成嚴重影響。估計臺北市區一日發生了約二十起商店搶劫事件。並且有大量難民湧出臺北地區,朝中南部搶購電視。

但是沒有電視願意進入臺北市。

第四天,少數被難民持槍挾持進入北部災區的電視機在街頭集體自爆,造成周邊商店非常嚴重的損害。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

天氣冷了,人們逐漸回到家裡,逐漸不再上街暴動。

他們在睡前,轉頭看到書架上那本買了很久都沒有拿下來讀的小說。偏頭想了一下之後起身,輕輕拍掉書上積的灰塵,點起一盞小小的燈,打開來讀第一頁。

沒有人再想起總統府消失之後留下的爛泥。

第七天,離家出走的電視機們在夜裡默默回到家中,一跳一跳,跳回電視櫃裡。所有回到家的電視同時輕輕嘆了口氣,胖胖的身體回頭,把尾巴插頭插起來。

「一點點就好,讓這個城市沒有電視,七天就好。」所有胖胖又委屈的電視這樣說,便在夜裡沉沉睡去。



據說警方仍持續追查在逃的電視機。



20051203@ptt2 (#13aHBu-J)

「台北少一點」徵文活動首選,同步刊於中國時報、網路與書No20《少一點 Less》


2005年10月25日 星期二

很愛很愛一個人

有時候,你很喜歡很喜歡一本書。但這故事有個悲傷的結局。每次想起、每次翻讀,你都會淚流不止,為書中你最愛的那個人物而放聲哭號。有一天,你會挑一張細緻防水的布,小心翼翼將那本書包起來,放在書櫃最上面那一層、最難拿到的地方。

然後,一輩子不再讀她。

即使是在書店裡撞見了,你也會撇過頭去,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



有時候,你很喜歡很喜歡一幅畫,但那幅畫卻因為火劫而焦黑缺損了一角。你會狠下心來把家中所有的副本全都撕去,把真跡用巨大柔軟的布幔覆蓋起來,托給你最熟悉最信賴的畫商,要他替你把這幅畫賣了。

然後,從此不再談論這幅畫。

即使當你到朋友家,發現正是他高價收藏了這幅缺損的畫作,你也會撇過頭去,盡聊一些零碎八卦的話題。



有時候,你很愛很愛一個人。但他傷害了你。......


20051025@ptt2

2005年9月9日 星期五

成績單

elementary school transcript 07
michaelwu@Flickr, CC BY-NC-SA 2.0


成績單確是在真實生活中體現「封裝」(encapsulation)概念最完美的物件。

成績單出爐之後,你這學期幹的所有混帳事全都被包裝在一組數字裡。翹課談戀愛、考前熬夜爆肝、到處找人抄作業、考試作弊、半夜睡系館、被助教狂電、上課點名未到,這些不堪入目亂七八糟的歷史全都被擦得一乾二淨,只有一個零到一百之間的數字靜靜躺在那張紙上。唯一可以為你這學期為非作歹諸多惡行留下前科的,也只有這個數字的高低、了不起就是它的顏色而已。

對於這組簡單的數字是如何被生產出來的,你以及你的父母以及你即將申請的研究所一點也不關心。他們只關心這張成績單上頭羅列著的分數是否呈現了你是一個優良的大學生,對於你其實烏煙瘴氣夜夜爆肝的每一個日子絲毫興趣也無。

而對於要把這張成績單丟給父母、研究所,或者某個有著很長名字公司的你,也並不在意那每一個趕作業讀書到流淚的夜晚(那回憶起來可一點也不舒適),也並不在意每一個借你作業抄的同學或者把你當掉的教授。你唯一在意的只是這張成績單的「功能」。漂亮的成績單可以把你送到另外一個你期待的流程裡重複下一個製造成績單/工作績效表的迴圈;不漂亮的成績單也會把你送到另外一個你不期待的流程裡,重複下一個製造成績單/工作績效表的迴圈。

至於這張薄薄的紙是如何被生產出來的。他的所有讀者(包括你在內)基本上並不關心。頂多頂多,當你頭髮微禿小腹隆起的時候開著汽車經過臺大校園你會輕輕嘆一口氣,對著副座上的老婆或小孩或客戶或情婦或秘書這樣說,「這是臺大,我的母校呢。」

接著你的汽車會轟轟轟在羅斯福路的車陣中揚長而去,進入迴圈裡頭繼續前進。

這就是「封裝」。



俾斯麥這樣說:「法律如同香腸,最好不要知道它們的製造過程。」

我想成績單也是。



20050909@ptt2 (#138PqleI)


2005年6月17日 星期五

被食者

266/365
uneduex@Flickr, CC BY-NC-ND 2.0


他心甘情願被她豢養在地下室裡。



他期待她的腳步聲。他期待她推開房門、把燈打亮。他期待她款款地走向他。他期待她執起刀具時很好看的腕骨。

他期待她小心翼翼,把他的一小截手,或者腿,連皮帶骨鋸下來,放上煎鍋,伴著滋滋聲在幽暗裡發出油香。

她會安靜在他身前坐下,對他笑看著他的眼睛。將他的肉身放入瓷盤,講究地、絲毫不剩地,一口、一口吃完。

然後她會替他止血,無限愛憐地為他包紮,還會推入一車豐盛的食物彌補自己加諸在他身上的痛苦。

完成這全部的儀式以後,她會抱他、親吻他,最後踏著香水味與高跟鞋離開地下室。

每天。每天。



終於警察撞開那扇門,粗暴地把他救出她的宅邸。

他沒有任何抵抗的力氣。多年下來,他的四肢皆已經化入她的身體,只剩下頭顱與軀幹。一雙瞳子在夜裡爍亮爍亮。

而他什麼也沒說。畢竟沒有任何其他人會明白這一切。

警察檢察官法官甚至記者千方百計問他,好的壞的、合法的不合法的最後全都試了。他只像啞了,笑著不發一語。



他始終沒有說出來──即使在他咬舌自盡那晚被刑求的時候也沒有──他自願留在那個地下室裡,滿心歡喜地注視她鋸下他的身體、烹煮之後吃下,其實只是為了她鋸他身體時,那個極度專注、無限溫柔的眼神。



20050617@ptt (#12iYeCT6)


2005年3月13日 星期日

亡妻

Pray
79440234@N02@Flickr, CC BY-NC-SA 2.0


 我去找那棟不怎麼起眼的公寓找他的時候,他正在跟妻子交談。



與其說是交談,就我這個俗人的眼光而言,根本就是自言自語罷了。(其實更一般的說法是「瘋子」。)

要不是這老頭的小說大賣,我也不用這麼殷勤一天到晚跑他家催稿校稿什麼的,忍受他這種怪異到不行的行徑。

「喔,你先坐一會兒,我去拿稿子啊。......」這頭髮斑白的作家總是很客氣──但這可絲毫不減我對他怪異舉止的反感。

書房很簡陋,我在角落裡坐下。桌上散著一些書,一堆紙筆與未完成的小說,還有,對,兩枚銅板。

老頭很快就拿了一大疊稿子出來,「啊,這期是要?......」

「一篇就可以了。」

「喔好,等會兒啊,」老頭走到書桌前,拾起那兩枚銅板,當著我的面對那兩枚銅板認真地說起話來,「老太婆......這裡,兩篇稿,你說,選這篇好不?......」

接著他把兩枚硬幣捏在掌心,用非常熟練──我記得應該是十五年來如一日?──的方式向上一拋,兩枚硬幣在半空中劃出不甚完美的弧度之後框啷落地。老頭子趕緊湊下身去看,大喊出來,「嘿,老婆子,你,你喜歡這篇──」

然後老頭轉頭向著我,眼神閃閃發亮,「嘿,老太婆、老太婆她說我這小說好哩──」

語畢,便把左手拿的稿子交給我──這是最順利的一次了,第一次就聖筊。最慘的一次,我在他家待了足足四十分鐘才拿到稿。......

每次我看到老頭子擲到聖筊以後轉臉看著我的表情,那樣活力四射、那樣快樂、那樣閃閃發光,簡直就像老婆真的還活著一樣,就他媽的讓我全身寒毛豎立。

「呸,瘋子。」我總是在心裡頭罵。



「謝謝,謝謝。」但表面上我還是很沒種地一直鞠躬哈腰,對眼前這個暢銷作家必恭必敬,「那,我先回去囉,謝謝,謝謝。......」

「對了,老太婆,」老頭在我身後對著硬幣又說起話來,「這年輕人每次都來我們家拿稿,也麻煩人家這麼久了......哎,鄧先生你等等,」

「嗯?」我轉過身來。

「老太婆,」老頭子對著地上的兩枚硬幣說話,「妳就跟人家打個招呼吧。......」



就在這個瞬間,我眼睜睜看著那兩枚硬幣,自己豎立起來,沿著桌子,滾,滾,滾,滾到我腳邊,輕輕撞了兩下。......



刊於20050811(這天是七夕)中國時報浮世繪版。另被選入《台港文學選刊》2006年第5期 。

20050313@pt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