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6日 星期一

一個刺客的死

taxi 計程車

親愛的,請讓我為妳朗讀:

O認為一個刺客的死,沒有比因攜槍到街角買宵夜,被巡邏員警截查時反抗,然後在混亂槍戰中被擊斃那樣更沒有價值兼可笑。

可是,O卻認識三個以上因此類事件而死或被捕之同行。

趕程式至近十一點,與留下來熬夜的學弟告別後踏上辛亥路招計程車。沿著馬路走上十分鐘竟沒有一輛願意停,最後我在復興辛亥路口終於攔下一輛極為破舊的小車。不,說「極為破舊」實在還是太抬舉它了,那是我坐過最破舊的一部計程車。車身非常非常狹窄,底盤低得可怕,車底破了個小洞可以直視柏油地面,是部手排車。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它甚至有一扇門沒有車窗玻璃。

那同時也是我此生經歷過最駭人的車程。

司機彷彿患了某種癲癇,發了狂似地用右手搖弄手排檔(我確定那是無意義的動作,因為就連紅燈停下的片刻它也瘋狂地拉扯擺弄它),也不管前方有多少車輛,就把油門直直踩到底,紅燈轉綠燈的瞬間立刻發怒般大按喇叭,最誇張的是,當我們因為紅燈而被迫停下時,司機甚至會非常不耐煩地繞到旁邊的轉角(就是行人在等紅綠燈過斑馬線的地方),只為了在變成綠燈的瞬間可以不被前方的機車陣所阻擋。

駕駛右邊的副手座沒有頭墊,我的位子可以直直看到車子前方發生的所有事情。好幾次,好幾次眼睜睜就要撞上了,卻總是千鈞一髮地在生死關頭剎車下來。

這些形容都不夠,最具體呈現這段旅程恐怖的證據是:當我故作鎮定指引司機在巷口停下時──

顯示金額的錶壞了。

那組液晶螢幕數字在車身衝過馬路的瞬間,由原本的暗紅色的「125」震動了一下下,變成故障的「888」。車身還兀自搖晃著,司機彷彿從一場激烈的賽車中驚醒,轉頭對我說:「啊。壞了。你剛剛有看錶嗎?」

我最後給了他140元。我不知道自己多給的理由,大概是覺得撿回一條命吧。

平日從學校後門開到我家,正常的錶是跳160-170左右,今天125就完成了──親愛的,35元的差距是2100公尺,也就是說,正常計程車跑四公里的時間,它足足跑了六公里。

下車後我覺得暈乎乎的,然後就突然想到這段小說。


它出自彭浩翔《全職殺手》上集的68頁。那是講兩個職業殺手的故事,一個把殺人當規律無情的專業,另一個則把殺人當作超越一切的藝術。

親愛的,我曾經告訴過妳,我始終覺得偷情因為簡訊發錯人而被發現,是非常、非常、非常蠢笨的事。就像明明只是買宵夜卻帶了槍而被警察擊斃的殺手,就像不小心鬆懈了防備而讓參孫長出頭髮、慘遭屠殺的腓尼基人,就像最後一刻忍不住思念而回望愛妻以致永世隔絕的奧菲歐──因為極小的疏忽而遭致徹底的毀滅。這實在愚昧到可笑的地步。

我說,可以做壞事,不能做錯事。在極其有限的人世,我將盡我所能,使一切愛憎、一切善惡,都在結構內、並由結構內部自發的力量得到解答──我的意思是: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地生活。發簡訊前永遠焦慮不安、上街買宵夜時永遠左顧右盼、對待任何可能的毀滅永遠不放鬆心房──

(然而親愛的妳知道嗎。我越是試著抵抗這些,益加發現那些並不真是「極小」的事。時時刻刻不鬆懈的專注力、以理性壓抑慾念與好奇心的冷靜、永遠保持清醒的警覺心。我以巨大的焦慮與之抗衡卻日益感到對手之強大。......)

(試想有多少偷吃者是因為簡訊而被抓?)

回家之後喝水時我瞥見日曆上的箴言:「沒有運氣這東西,一切無非是考驗、懲罰,或補償。」我無法不被這短句再次提醒今天的驚險遭遇,即便只是短短的車程,我卻真實地感到離死亡很近、很近。親愛的,你知道我想的是什麼嗎。「一切無非是考驗、懲罰,或補償」──世界上怎麼可能沒有運氣這東西呢?我明白這句話是在「世上就是有運氣」的棚架上說的。生活很瑣碎、人生很荒涼,人若不試圖尋求慰藉,不試圖尋找說服自己繼續前進的方式,如妳所言,那會很難、很難過下去的。......所以就把無常的東西全部看作是考驗懲罰或補償吧!那樣會好過一點。

發簡訊前我總是非常焦慮、打電話前我總是深恐撥錯號碼、旅行就寢前我總覺好像有什麼東西沒有準備,我就像是那努力維繫世界原則的薛西佛斯,一次、一次、一次、一次把沒有歸位的東西歸位、把失序的東西打理起來、焦慮地避免自己因為犯了極小的錯誤而導致徹底崩壞的悲劇(我要再說一次,它們也不盡是真正「極小」的事)。

然後我突然問自己:如果,只是,搭上了一班,不對的計程車呢?

我無法再寫下去了。


非常非常想妳。


20081006@ptt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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