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0日 星期日

《流離》

2005 年十月,新銳女作家黃宜君自殺身亡。差一天就要滿三十歲。

──那年我大三,一學期塞了 33 學分。生活像一列火車轟隆隆向前狂奔,根本不認識這個作家。




2009 年底,服替代役期間,我利用每晚在替代役中心就寢前的幾小時空檔,完成了一篇推理小說,投稿參加第八屆「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

那是一篇兩萬多字的推理小說,以一則離奇的失蹤案開場。故事裡有一個偵探角色,叫做「陳觀」,觀察的觀;故事裡還有一個作為主要嫌犯的十七歲少女──在設計她的名字時,我玩心突起,想在角色的名字上安排一個小哏。

我曾花過一整年的時間在中文系研習周易,便想從這裡下手。「觀」是六十四卦「觀卦」的觀,而與「觀」成對的卦,則是「臨」卦。「觀」是觀看、是觀察、是觀照,是被觀,是風行草偃;而「臨」,是親臨、是臨場、是以上臨下,是影響、是實踐。以此作為偵探與疑犯的對照再適合不過,宛如鏡像表裡,兩者本是相生相剋。

於是我在臨卦裡選定一爻,選了臨卦六五的爻辭,「知臨,大君之宜」,作為小說裡始終保持沉默、懷著不可思議決心的少女的名字。

就叫「黃君宜」。




2010 年二月,我收到通知。小說竟然入圍到最後的決選。

差不多是同一年的三四月間,我第一次在友人板上讀到黃宜君當年寫在《野葡萄文學誌》的專欄「憂鬱症報告」。文字鮮血淋漓,駭人至極,我一路揪著心讀完。

印象最深的兩段,一是她寫吃藥:

然而今天份的「速悅」仍舊躺在塑膠藥盒裡等著我。我將它與它的副作用藏匿得非常好,並且努力維持生活的常態,以至於週遭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善於妝扮爽朗健談、穿高跟鞋提公事包上下班的二十九歲女人。

但是我清楚地明白,我內在的某個部分早就已經瘋了。這是任何新型藥物也無法藉著血液抵達的深淵。

更可怕的是她寫割腕:

......然後我就一刀下去。

當然刀片是事先準備好的,從大型美工刀上拆下來的新鮮銳利鋒片。刀背包了一層銀箔貼紙,省的還沒動手就先傷了握刀的手掌。

下刀以後腕上的肉就紅黑紅黑地翻開。以前從沒見過這麼深處的肉是長得這副模樣。當然一地都是血。不過我動作利索之外也算得準,沒有傷筋動骨。

也當然M及其他在場的人嚇得臉色灰青,有人就要去打一一九。我舉起六公分長三公分寬的血口子說誰要敢動電話我就再一刀。有人說妳到底要幹嘛妳犯得著嗎?我指指桌上一疊打好印好的字紙說,道歉。這時血不斷地從宰開般的大口子四處淌;一個抽菸的中年男人沒事人似地說欸妳搞髒我們會議室了耶。我一拍桌子站起來對他大吼:你不是我主管,不要來這套。......

那個沒事人似的中年男人把我嚇壞了。

我暗暗抗拒著,轉了這幾篇文章到板上之後說:我小說裡的少女叫作「黃君宜」,只是個巧合、只是個埋哏的巧合。黃君宜、黃宜君,我是不知道的。

一個朋友終究還是在下頭回了:「我一直以為你的小說主角之名便是由她而來」。




後來這篇小說為我拿下人生中的第一個小說獎。自此這個名字便一直懸在我心上,像個小小的幽靈。

黃宜君。有著魔魅文筆的作者。自殺於 2005 年。

黃君宜。我所創造命名的少女。降生於 2009 年。

2011 決定來美國讀書,要寄一批中文書過去當精神食糧,我著了魔似地乖乖買了黃宜君生前出的唯一一本書《流離》,寄到 Pittsburgh 來。

我是來美國以後才真正開始認識她的。美國的日子很悶,薄薄的書三兩下就讀完。這幾年接連看過一些悼念她的、評論她的文字,說她像莒哈絲、說她像張愛玲,但我真正讀過書以後想的卻不是這些。

我想的是:這本書所有的文章,讀來讀去都像是同一個故事。而且就像是她自己的故事。

文筆是好的、感觸是細的,很有優秀作家早年剛發端的姿態。只是文字像是被困在一個霧氣迷茫的世界裡,掙扎地探索,還沒有找到出路。

我接著忍不住進一步想:如果給她再多一點時間,她會不會就能找到出路?如果她過得了這一關,會長成怎麼樣的寫作者?而重生以後,她又會對我們說一個怎麼樣的故事?

只是這個念頭太殘忍,我終究無法繼續想像下去。




2013 年的夏天是一個輕微壞掉的暑假,我與F決定暫時逃離 Pittsburgh,飛到北卡的 Durham 去找我們的好友Y幾天。

Y住在小坡上的公寓裡。第一天我們去她住的地方參觀,我特意留心書櫃,在非常醒目的地方竟然正放著這本非常冷門的、淺桃紅色皮的小書:

黃宜君的《流離》。

我開口問她:妳也有這本?

她點點頭、用一貫自信的笑容對我說:黃宜君超棒的啊。

我與Y相熟多年,並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信。我輕輕點頭,完全明白她所謂「超棒」是什麼意思。

事後我又問她,記得為什麼會買這本書嗎?Y隱隱約約記得是她還在臺灣時買的。推敲起來大約也是在同一個時期、與我看到同一批文章的緣故。

一看就上鉤,著魔似地買了。




黃宜君近年偶被新聞提及,多半是因為她的父親,檢察總長黃世銘(以及她寫過的一篇文章〈父親的名片〉)。

但在怵目驚心的種種情緒沉澱以後,我最常想起的,還是她的小詩〈唯一〉裡最後這幾行簡簡單單的句子:

一生只過一種生活。 
只信一種宗教。 
只守一種原則。 
只活一種樣子。 
只愛一個人。

那是一個好美又好難的世界。她先一步去別的地方追尋了。




20140420@書一百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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