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9日 星期五

《俠義金粉》

我以為每個人都沉迷過武俠小說。

而且大家都是從爸媽的武俠小說開始的。

自我有記憶以來,書房便有兩三個頂天的大書櫃,裡頭塞滿大大小小的書──想來大概是父母親年輕時的收藏──年紀太小還不懂得要讀,只覺這些書的書皮破爛、內頁發黃,裡頭的印刷字像下一刻就要暈開,寫的大概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內容。

我第一次主動從大書櫃裡拿出來的書,是金庸的《俠客行》。遠流墨綠皮版小本(比藍綠皮版小本再早一個版本),全集一共四本。封面黑綠黑綠的,有白線勾出的人影,至今我都還是最喜歡這個版本的封面。

那應是小學三四年級的暑假,我第一次讀武俠小說,一讀就停不下來。這世界太有意思、太了不起了,我一口氣把《俠客行》連同《越女劍》讀完,痛快極了。我至今都還記得石破天最後沒有結局的結局,記得金烏刀法,記得原是彼此招招相剋的刀法劍法一旦聯手,竟將彼此武功中的破綻盡數彌合,成為一套威力無窮的劍法。

我那時在家裡不時嚷著小說裡的刀法劍法,母親看了應是隱隱有點憂心。




後來家裡接連買了好幾套武俠小說(我大部分的金庸小說都是小學到國中這段時期買的),我先後讀了《笑傲江湖》、《倚天屠龍記》、《飛狐外傳》、《雪山飛狐》,也買了古龍的《楚留香傳奇》──讀到某一段的謎底時我幼小的心靈大受震撼,大抵「岳不群是壞人」終究還是隱隱約約、一步一步揭露的,揭露到真相時他也早就自宮了;楚留香這廂的反派根本是黃金時期推理小說裡的兇手,悠然自得在各個場景裡穿梭,不時與主角說說話,笑笑地、優雅地,在讀者看不到的地方,安安靜靜又殺了下一個人。

(我想唯一的不同處是武俠小說裡的偵探畢竟還是辛苦些,找到兇手後得逮住自己殺。即使楚留香武功高強,這還是個辛苦活兒。畢竟兇手也不是好惹的。)

我一直都記得楚留香可以用皮膚呼吸──而且這可不是什麼無謂的角色設定,他在就是靠這個打贏水母陰姬的。我知道這很扯,但不是我扯的,是古龍扯的──記得他以天下第一的輕功逃過天下第一暗器暴雨梨花釘。記得〈畫眉鳥〉最後的結局很傷心。

小學六年級,趁一次去逛書店的機會求著爸媽買了《天龍八部》回來,黃色封皮大開本,一疊五大本。膠封還沒拆,就放在客廳邊上。那時我手上還有其他的書沒讀完,就先擱著。

那是 1997 年,紅翻全球的辣妹合唱團破天荒來臺灣宣傳,還上了臺灣的綜藝節目。某日我在電視上看到廣告,說辣妹合唱團要上節目,興奮極了,跑去對母親說,欸欸欸辣妹合唱團要上「紅白勝利」耶!

母親皺著眉回答我:什麼跟什麼,是上「龍兄虎弟」。

我心想,咦,難道我記錯了嗎?不是還在電視上還看到廣告了嗎?我說,可是,我明明在電視上看到說要上「紅白勝利」啊!

母親氣頭一來,對我說:好,不然我們來打賭。

我心想,我才剛看完,怎麼可能會記錯,明明電視上就有播──於是我很肯定地說:好啊,來打賭啊!

母親說,如果是龍兄虎弟的話,就沒收那套天龍八部。

我說,啊?這套書都還沒拆欸?

母親絲毫不退讓:你不相信啊!

──結果辣妹合唱團上的是「龍兄虎弟」。我那日看到的廣告應是「紅白勝利」拙劣的模仿。

節目播出的那晚,母親在我眼前活生生把那套《天龍八部》連著膠膜拎回她臥房去了。

我永遠都記得封皮是黃色的。




另外還有一件事是關於那套墨綠色的《俠客行》。

由於那是我讀的第一套武俠小說,我特別珍愛它。

它的內頁已經發黃出斑,嚴重處甚至有點起粉。當時我才小學,沒有什麼網路能查該怎麼處理,於是我就自作聰明,用立可白小心翼翼將發黃的書本側面塗白、再用砂紙與美工刀輕輕刮平,如此一來側頁就不黃了;我還用透明膠帶將掉頁脫頁的地方小心翼翼黏回去,凹凸不平的地方用重物壓平。最後怕潮濕,我特意用吹風機一頁一頁吹過,再將書攤開來、立好,放在書桌上通風好幾天,包上透明書套,才敢重新放回書架上。

後來一次與母親爭吵,母親當著我的面將其中一本《俠客行》撕成碎片。

那時我才小學,這件事被我列為僅次於蒐集好幾年的鉛筆一次全被沒收的重大傷心事件。

我此生再也沒有去把那本《俠客行》買回來。

逛舊書店時遇過幾次,但每次看著都覺得心裡有空洞,買回家也填不完。




最後,我小學的武俠之旅結束在一本倪匡的小說手上。

其時家裡全部的金庸我都讀完,唯一剩下一套《天龍八部》被沒收在父母親臥室的櫃子裡,楚留香也講完傷心的〈畫眉鳥〉了。我於是把念頭打回那兩三個大書櫃上,心想這堆破破爛爛的書裡,應該總還有一兩本武俠小說吧。

真有一本。

是 1981 年遠景出版的《俠義金粉》。

那是小學升國中的暑假,我熱熱切切地打開《俠義金粉》,帶著被金庸與古龍養得飽滿的眼睛,期待一個驚險刺激、起伏跌宕的江湖──

我完全被嚇壞了。

這本書是倪匡的中篇與短篇武俠小說合輯,其中有兩個故事我永遠忘不了:〈鐵蝙蝠〉與 〈迴光璧〉。

《雪山飛狐》與《飛狐外傳》的傷心、〈畫眉鳥〉的傷心,大凡都是因著人的執著而起的傷心;然而〈鐵蝙蝠〉裡,角色一個接一個死,這一刻還說著話的人,莫名其妙下一刻就死了,意氣再盛、決心再強都毫無用處。主角小蝠子是全書中最有決心、最執著、最明白自己在做什麼的角色,而因著這種機器般堅韌的特質使然,他做到了其他人做不到的事:在千驚萬險中救了真正的康王──但翻到最後一頁,一群人拿著兵刃包圍了他,小蝠子自知不敵,在整個故事裡都對自己極為篤定的主角,此時閉上眼睛不斷問自己:我做錯了嗎?我做錯了嗎?

而在〈迴光壁〉裡,倪匡更是開了讀者一個大玩笑。武林中人殺得你死我活爭奪的,竟全是一場空無。

這兩個故事徹徹底底向我展示了「荒涼」。

──永遠沒有永遠。信念沒有用。力量沒有用。也沒有任何事值得相信。

小學的我非常非常害怕,讀完便趕緊把書放回書櫃裡。

再也不想讀什麼武俠小說了。




20140508@書一百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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