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7日 星期三

《心靈的顏色》

我始終記得這本書像火一樣的封面。

而我也一直以為,自己親眼見過她。




國中時學校辦過一次海報比賽,大抵是要挑一個人或一本書為主題,製作一張半開的海報。當時我被導師指派要參加(否則我實在想不到自己主動報名這種比賽的動機),又正巧在報紙上讀到畫家黃美廉的故事,便決定以此為主題,找了個同學一起,她畫圖、我寫字,費了幾天工夫把海報完成。

後來記得是得了亞軍。海報囂張地被貼在學校的穿堂上展示。

(其實當時我還不太滿意,心想我們的海報內容好、樣子也好,怎麼不是第一名呢?)

記憶是如此不可靠。對於這件小事,我腦中所僅存的畫面也只剩下課後留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裡畫著海報的兩人,以及為了這主題而特意買來讀的書:畫家黃美廉的散文集《心靈的顏色》

而在記憶裡,我竟以為黃美廉是盲的。




臺北市立圖書館啟明分館在我家左近,早年還是「啟明學校」時我便認得它。每次投票都是在這裡投,附近的老住戶也還是習慣稱它為「啟明學校」。

啟明圖書館、啟明學校,顧名思義,便是專門教授盲人、蒐集視障朋友的出版品(包括點字書與有聲書等等)的機構。雖然自我懂事時起便知道它是做什麼的,但從未真正踏進去一步。

(──但記憶是如此不可靠。或許有,或許小學老師曾安排過啟明圖書館半日遊。這些情節推敲起來合情合理,只是我真不記得了。)

除了大選投票以外,我對啟明圖書館僅有一則極其鮮明的記憶:

我非常確定,自己曾與幾個國中同學──究竟是幾個呢?一個?還是兩個?──在這棟小小的建築物裡,訪過問一位盲人。

是為了輔導課的生涯規畫主題嗎?還是為了什麼比賽?──總之我與幾個同學怯生生地打過幾次電話,不想對方竟然應允、願意接受我們的訪問。

時至今日我仍對盲人的生活幾乎一無所知,當時更是。盲人是如何辨識路況的?──對,有導盲磚,但到處都有導盲磚嗎?沒有的時候怎麼辦?聽車聲嗎?那不是很危險?──盲者如何吃飯,或更精確一些說,盲人如何用筷子或叉子處理一隻雞腿?盲人自己煮飯嗎?盲人如何用電腦?

我與幾個國中男生怯生生地去了,帶著筆記本與錄音機,憑著對方莫名的信任與善意去了。

對方的容貌我也已不復記憶,是一位眼盲的女士。我們緊張地坐下,向對方介紹了我們是誰、為了什麼而進行訪談、以及大致想了解什麼內容等等──印象中母親也陪我們去了,就坐在旁邊──

女士非常友善,大多時候都帶著笑。沒有眼睛的、閉眼的笑一開始有些嚇人,但隨著訪談的進行,即便是國中的我也能逐漸明白,那張笑著的嘴便是她的眼。溝通裡缺少的表情全都在那裡。

女士對我們展示了盲人的世界。例如喝水,得將手指扣著杯壁,才能明白水位的高低(有時包括水的溫度);例如讀書與讀報,啟明學校有個服務便是讀報,盲者可以打電話來,說你想聽的報紙與版面,讀報的義工便會慢慢讀給你聽──女士還說了很多,包括與盲人的溝通方式、包括幾個失明者的笑話、包括如何在忙碌的街道間行走,但這些世界的細節在多年後已於我的記憶裡模糊。剩下的只有那個下午,幾個小男生在啟明學校的一個角落裡,緊張、安靜而又專注地聽一位盲者講述他們全然無知的世界。

而開啟這段記憶的鑰匙是,我們談了一兩個小時後,接近尾聲,我們幾個小男孩站起來向她道別。女士說,她並不是一開始就盲的,她是慢慢失去視力的,現在也不是全盲,還是可以勉強看得到一些色塊──這時她輕輕抬頭,朝著我的方向比了個手勢:「像現在,我就知道你這麼高。」

「我記得我最喜歡的是粉紅色。」




我的記憶將這段訪談與畫家黃美廉混淆。很長一段時間,我記得自己訪問的是黃美廉。

做海報時,我們也真的考慮過是否要試著訪問她本人──(這是真的嗎?或者,其實真的也有訪問過她但我完全不記得了?)──但「最喜歡粉紅色」的,肯定不是黃美廉。黃美廉是一位腦性麻痺的畫家,自幼被醫生說活不了多久,卻憑著驚人的熱情與毅力赴美取得藝術博士學位,學成後回國教畫維生,辦過好幾次畫展,還當選了十大傑出青年──

但黃美廉不是盲的。她是畫家。她看得見。

且黃美廉女士因為身體的緣故,公開演說時是不說話的。她無法清晰地用口語表達自己。她用寫的。

而我這段記憶的鑰匙,則是清晰無比、帶著溫暖笑意的女聲:「我記得我最喜歡的是粉紅色。」──而那決不可能是黃美廉。

記憶是如此不可靠而又可靠。我赫然發現自己的誤記後立刻感到深深的罪惡,莫非,對我(一個如此「正常健康」的人)而言,凡是殘缺的全歸一類,至於她究竟是腦性麻痺抑或眼盲,天差地遠的兩種不同殘疾,完全只是同一回事嗎?

我記得妳最喜歡的是粉紅色。我記得妳隱約看得見我的身高。

──但我不記得妳。




幾年後上了大學,一次在捷運公館站,突然被一旁的老人叫住,問我現在幾點。

我看了錶之後回答,是十一點四十。

那是一位眼盲的流浪漢,拖著包袱,湊近我,要我帶他拾級而上。我雖然立時有了戒心──盲人真的有辦法在這個城市裡當流浪漢嗎?──但想了想還是幫他拿著包袱,慢慢引他走上樓梯(想想也怪,當時怎麼沒有想到要去搭電梯)。

路上老人不斷問我,臺大裡頭是不是有一個湖?湖深不深?大不大?漂不漂亮?我試著一一回答他的問題,是,還蠻深的吧,不算很大,還蠻漂亮的噢,接著老人又問我,我們現在是在走樓梯是嗎?這樓梯寬不寬?高不高?遠不遠?我雙手伸直可不可以碰到兩端?

我便在樓梯上停下來,伸直了雙手估量。嗯,差一點點就碰到了。

好不容易上了地面,我領他去等公車,對他說:在這邊等就可以,我得走啦,這裡人很多,有什麼事你可以出聲問人。

老人最後握著我的手不斷道謝,反反覆覆地說,「祝你天天開心,祝你平安」。

那天我離開老人是要去髮廊,迎接我人生的第一次燙直。




許多年後,我沒想到自己與盲人的緣份還沒完。

2013 年秋天,九月將盡,我終於找到指導教授,正式展開我的博士生涯。我的指導教授J年輕而開朗,僅大我四歲,是個跑齡十年的業餘跑者,2014 年的匹茲堡半程馬拉松還拿了第 23 名(在他的年齡組是第二名)。

J長期以來的研究主題,是將科技應用於改善身心障礙者的生活──我非常喜歡用以指稱這個研究領域的英文詞彙:「Accessibility」。不僅是消極地除去障礙(一如中文的翻譯是「無障礙」),而更是主動地使世界變得可及而可用。

J或許最廣為人知的研究專案,是「VizWiz」。

概念很簡單:在盲人的日常生活裡,終究有許多訊息是無法光靠觸覺嗅覺聽覺來取得的──例如電子溫度計上顯示的溫度、沒有凹凸的信用卡卡號、寫在食品盒子上的料理方法、藥罐上的注意事項──因此,J帶著學生做了一個專案,讓盲人可以用智慧型手機拍一張照片、講一個問題,VizWiz 會即時將照片與問題傳上網路,由一群明眼的志願者(幾乎是即時地)回答。

在克服了大大小小的工程困難後,這個 App 終於在 iPhone 上架了。自此,科學家第一次能夠大規模地研究盲人在日常生活中會遇到哪些「非得用視覺」解決不可的問題──從看路標看路況,到衣服的搭配與顏色,各式各樣問題都有──網路上甚至出現了盲人自發分享的示範影片,演示如何使用這個 App。

2014 年五月,J邀了一位熱情大方的西班牙博士後來訪,我們一群學生便在J家裡辦了一場小型的BBQ派對。時值五月五日節(Cinco de Mayo),老師調了一大壺桑格莉亞酒(Sangria)讓大夥配著漢堡熱狗喝。派對的氣氛非常愉快,不時穿插著J四歲多的女兒與不滿一歲的兒子的叫嚷聲。

我們正在露臺上閒聊時,J突然對著遠方揮手大喊,走下臺階去、把後院的門打開,接上兩個亞洲臉孔的人。前頭是位男士,後頭有個女士用手輕輕挽著他。

兩人走近時我才看清,後頭的女士原是一位盲人。

J向我介紹,說這位C女士是來自東京的學者,從事的是盲人的 Accessibility 與 Computer Vision 的研究,九月開始會在這裡待上兩年,擔任訪問學者。我向她自我介紹,說我是J在這裡收的新學生。

C女士很友善,喝了酒也跟大家聊開來。隨她一起來的男同事笑著說,在東京那裡,我們每週五晚上都會去喝啤酒,喝完酒,C就會帶大家去唱卡拉OK,C很喜歡卡拉OK哈哈哈。老師的兒子剛出生不滿一歲,還在學步機上拖著地板前進,滑到C腳邊的時候大家出聲對C說:噢,他跑到妳旁邊了!C笑咪咪地蹲下來,輕輕用手摸小孩的臉與肩膀,問他在做什麼──J的兒子大概沒料到有這招,表情嚴肅地盯著C看了很久很久,大家在一旁都笑了,西班牙大姐還說:嘿,他現在正盯著妳看!

當晚回家的車上,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恍惚之間我想起黃美廉,以及那位喜歡粉紅色的女士。

她們活在一個不是為她們設計的世界裡。這城市畢竟不是為了無法好好說話與控制肢體的腦性麻痺患者而設計的,這城市也不是為了缺乏視覺的盲人而設計的。這世界的設置不是為了殘缺而是為了完整、不是為了偏私而是為了均衡。甚至世界能坦然地說,我不欠妳們什麼。

然而黃美廉還是去了美國、把那個千辛萬苦的藝術博士讀出來,成了畫家;然而我所訪談的女士還是好好養活了自己,自給自足之餘還願意接受陌生學生的訪談;然而C還是成了研究機構的主管,每個週五帶著一幫耳聰目明的下屬去喝酒,喝完酒再接著唱歌。

我想起盲眼流浪漢問我:醉月湖有多大?有多深?漂亮嗎?

我想起那位女士抬頭看我,說我知道你有這麼高。

我想起C蹲下來,溫柔地觸摸小嬰兒的臉。

──在這幽暗而張目不可視的世界裡,他們一面與之對抗,一面又以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試探這個世界。

我不由自主對開車的E說:C比我想像的活潑很多欸。我的前任老闆也是日本人、也是女生,但她就沒那麼放得開。

這時後座的西班牙大姐插話,說她認識C很多年了,C一直都是這樣。





關於 VizWiz,我聽過老闆講很多次。在課堂上聽過、在 YouTube 上聽過、在公開的演講場合也聽過。其中,老闆總會放幾張投影片,舉例說明盲人究竟都用 VizWiz 問了哪些問題。有麥片的盒子、有信用卡卡號、有打印的文件、有衣服的配色、有藥物的處方──

最嚇人的大概是一支驗孕棒,上面清清楚楚有兩條藍線。J笑笑說:至少我們知道有個嬰兒要誕生了。

而J最後總會說這個故事:

有個盲人傳來照片,照片裡是空曠的停車場,停車場邊上沒有建築物,放眼望去就是天空。

他的問題是這樣的:天空看起來是什麼顏色?

五分鐘後他又拍了一張一樣的天空。再問了一次一樣的問題。

五分鐘後又一次。又是一樣的問題。

如此持續了半個小時。

這個使用者他們認識。在結束這串不知所云的問答之後,他在 twitter 上寫:

「生平第一次,我用 VizWiz 看見了日落。」




20140506@書一百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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